明非一直是个体面人。
长发一直飘逸, 鬓角修剪得体,指甲整整齐齐,衣角熨烫美丽。
哪怕再生气, 也永远不会像粗人一般磨牙齿。哪怕再悲伤,也永远不会缩鼻子。哪怕再开心,唇角上扬的弧度永远不会超过45度。
在宗门内,师父师叔用心呵护, 师弟师妹敬仰爱戴。
宗门外,红袖招内无数女子为花枝招展,无数粉丝捏着他的画像, 为他痴, 为他狂, 为他哐哐撞大墙。
放眼整个坤舆界, 同修为内,能与他一比的只有大衍宗的来穆臣。
而他超过来穆臣那个病秧子,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明非一直有这个自信, 直到遇见西瓜这个冤家。
那还是筑基期, 门派大比时候的事儿。
比赛开始前,众位门派的前辈长老们都对弟子的实力有一定的把握,第一名不是他, 就是大衍宗的来穆臣。明非此前没未与来穆臣交过手, 正期待与那个病秧子过两招。
但是, 来穆臣没能进入前三, 他输在了一个叫“屠万生”的散修手中。
门派大比不止各大小宗门的弟子,筑基期的散修也可以参加。
然而,散修鲜有进入前二十的修士。
万众瞩目的来穆臣被一匹突如其来的黑马击败,惊掉众人的大牙, 第一的桂冠就看他与“屠万生”的比试。
明非记得很清楚,“屠万生”那家伙顶着一头被狗啃过的圆寸,不伦不类,穿着一袭邋里邋遢的布衣,既不像里衣,也不像僧袍,脚上踏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
比平常的散修还要破落几分,像极了画像里的乞丐。
“屠万生”的武器也是一把不伦不类的柴刀,就像普通人家里劈柴用得那种。
明非没怎么看得上他。
决战前一夜,来穆臣找上门,同他假心假意地聊了一会天,谈及输给“屠万生”一事,来穆臣解释道:“那日我寒症发作,身体不适,以至于被屠万生偷袭了。想来比赛没身体重要,便把胜利让给了那人。师兄你实力强劲,一举击败那小子不成问题,贤弟还期待着您为我一雪前耻,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子。”
直到被屠万生一刀劈下台,斜眼间看到来穆臣的奸笑,明非才恍然惊觉。
来穆臣坑他!
那狗狐狸哪是故意输,明明就是打不过屠万生,还故意使他放松警惕。
这一日,他不仅见识了来穆臣的狡诈,还见识了屠万生的残暴实力。
那一年的门派大比,万佛宗和大衍宗的首位弟子惨败,居然被一个不知打哪来的散修夺得了第一名,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这么强的实力,哪怕是个散修,也不可能是自己练上去的,屠万生必定有个师父。
众人都下场,一一问屠万生,师从何人。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立在场上,耍着一把看似不入流的柴刀。
这一日,所有人都在问,都在查,屠万生是谁?
没有人知道。
三日后,万佛宗的杀戮禅突然传出消息,峰里偷偷溜走了一个弟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众人一对比,才知道屠万生是杀戮禅的弟子。
万佛宗规定,杀戮禅的弟子在金丹期前,不许私自离开宗门,屠万生犯了大忌,被压进黑狱,蹲了几天。
明非再次见到他是在藏经阁,他也有意进入执法堂。
凶恶成性的杀戮禅弟子想要进入执法堂,这还是第一次,就连当时的堂主也溜过来,看了几眼,咋咋称奇。
后来,屠万生击败这一届杀戮禅的所有弟子,一跃成为杀戮禅的禅子。由于手中那一把霸气四漏的柴刀,冠上“西瓜”的道号,含义为切人像切西瓜。
再后来,当时的堂主,也就是现在的掌门,在他与西瓜之间,选择了西瓜。
明非一直心中不忿,他觉得,他与西瓜二人就像话本中的周瑜和诸葛亮,他经常生出一股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西瓜是诸葛亮,他却不是周瑜。
他是西瓜手里那把破鸡毛扇子,被他握在手里,指哪打哪,还要给西瓜擦屁股!
今日,先不说西瓜抽蛟筋的事儿,他甚至都没知会自己一声。
盛京小报的记者找上门,问明非什么感慨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差点露馅,暴露出自己不知这件事的事实,只能默默微笑,不然明天就传出万佛宗执法堂堂主与副堂主不和的消息了。
西瓜回宗门、整治明淡、教训赌博的弟子,喊来盛京小报的记者,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被蒙在鼓里,直到众人找上门,才恍然回神。
他副堂主的面子往哪搁?
“骚非,你方才说了什么?”
“骚非”这个词一出,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并不是明非本人,而是他手掌下的和光。
和光心里忍不住痛骂一句,麻/蛋,这俩人又开始较劲了,不会在这儿打起来吧,盛京小报的记者还拄在这儿呢,手里捏着个留影球,眼睛瞪得老大,看得不亦乐乎。
咔嚓——
肩膀传来剧痛,和光咬住后槽牙,啧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俩个闹别扭,受伤的是我?
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明非师叔,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了,他张开细长的薄唇,一字一字吐道:“破瓜,今天是不是春/药吃多了,火气太旺。”
看这架势,今日不打不行了。
和光还记得,掌门曾经召见过她一次,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和光啊,西瓜和明非二人能力都强,脾气都大。不是一届还好,一人都能当个堂主,偏生在一届,活生生成了一对冤家。”
掌门递过一袋法宝,当做见面礼塞进她手心,继续道:“你是晚辈,就当当俩人之间的润滑剂,和和稀泥,协调俩人之间的矛盾。”
但是,掌门错了。
她现在只想把见面礼糊掌门脸上。
她不是润滑剂,而是俩人之间的火药桶!
西瓜师叔不高兴了,炸她!
明非师叔不高兴了,也炸她!
作孽哦,她一个暴脾气远播修仙界的嗔怒禅,为什么要受这份鸟气!
此时,俩人都不高兴 ,明非师叔前脚刚捏碎她的肩膀,西瓜师叔后脚就来戳她的脊梁骨。
春药吃多了,火气太旺?
那明非师叔您就去给他泄泻火啊,为什么要把我扔去给他泻火!
战场中央,大片大片的灰尘浮在半空中,西瓜师叔的脸看不真切,只听得他的话里带着笑意,穿透层层雾霭,向她直直射来。
“光啊,多日未见,要不要陪师叔练俩手。”
和光闻言,浑身一抖,扫了一眼“尸体”遍地的惨状,又瞥了一眼被西瓜师叔捏住脖子、提起来的苦逼弟子,忍不住后退一步,脸上堆笑。
“别吧。”
她刚刚才竖着进来,可不想横着出去了。
却听得西瓜师叔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愈加温柔了。
“你说什么?刚刚风太大,师叔没听清。”
和光猛地一拍大腿,使劲拧了拧,挤出一个菊花般的笑容,话语间带着些许颤抖,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师叔,前些日子刚和王家的叛徒打过一场,现在伤还没痊愈,师侄也很想陪您过两手,只是怕您玩得不够尽兴……”
明非师叔冷不丁地拍上她另外一边肩膀,唇角咧得愈上了,微笑道:“光啊,菜瓜师侄还在外边玩骰子,一个人站一边挺孤单的,你是个好师姐,不如去陪陪他。”
嘶。
想到菜瓜逢赌必输的臭手气,一局被劈一道雷的惨状,和光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前有狼·骚非,后有虎·破瓜,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啊!
天要灭我,贫僧危矣!
灰尘渐渐散开,战场中央的西瓜师叔直直地盯住她,眼神略带催促,神色越来越不耐烦,手指骨抓得咔咔作响。
身后的明非师叔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笑得如娇花一般灿烂,眼睑上的两颗妖痣沉沉地压在眼皮上,直戳戳地盯住她,仿佛两个巨大幽深的黑洞,想把她生吞入肚。
和光:弱小又无助的炸/药桶。
和光咽了咽喉咙,深吸一口气,心一横,眼一闭,缓缓抬起腿,沉重地向战场中央走上前一步。
盛京小报的记者还在这儿,至少可以死得壮烈点。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