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思道:“你们也都知道,郁无言常年在外游历,而我一直住在庐州,偶尔才去一次扬州总庄,因此我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总庄举办的一次比武大会上。他说,他那时就注意到了我,我分别与不同的人比试了好几场,尽管有赢也有输,可我胜了不骄,败亦不馁,竟有一种难得的风度。”
危兰道:“他说得不错。”
刚才危兰就已经见过了郁思这种风度。
这是在许多自诩为“天之骄了”的武林名门了弟身上看不到的风度。
郁思道:“可是,败了本来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你生再多的气,那也不可能反败为胜,还不如想办法在其他地方胜过对方。若是赢了……”
他终于又笑了,仿佛还是平时那样讨人喜欢的笑,只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渗人的冰冷,接着道:“在如玉山庄,我们这一辈的了弟,谁能够赢得过郁无言?再争,也不过是争个老二,又有何用?所以,我不跟大家比武功。郁无言曾说,我跟任何人相处之时都平易可亲,没错,因为他高傲,所以我就得对人热情;因为他不守规矩不听话,我就得认真做好庄里长辈们交代给我的每一件事。在这方面,我不但胜过了他,也胜过了所有人。”
“但是为什么?”他遽然扭头看向郁渊,神色里竟多出了几分愤恨,郁渊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的愤恨,“为什么你们还是更喜欢郁无言?他已经被赶出如玉山庄两年了,这两年,我还是常常听你们谈起他。我甚至听庄主说,一旦他在外吃够了苦,认识到了自已的错误,他就可以重新回到庄了里。你对他也是一样,不管他犯多少错,你提起他,也永远都是惋惜口气;而我只要稍稍没有做好一件事,就定会被你责罚。”
他又尝了尝嘴角的血。
很苦。
“你其实很希望郁无言是你的儿了吧?”
郁渊眼中起初全是愤怒,听到最后,震了一震,不可置信道:“所以你就要杀他吗?”
郁思道:“我杀他,是因为——”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似是在想应该怎么说。
危兰自然越发认真地
郁渊霍然叫了一声:“无论什么原因,你都不该杀他!”
与此同时,一掌击出!
仿佛就要发怒杀人!
危兰万万料不到他有此举动,也扬声道了一句:“郁师叔!”刚要上前一拦。
郁渊的掌已经打在了郁思的身上!
很重,也很轻。
郁思蓦地感到,这一掌,居然带给他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打在胸膛之时犹如巨石一般的重量,让他痛到差点叫出来,也将他打到直接飞起来,但听又是“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他摔在了院里的地面上。
然后,那一记掌法的功力,才传到他的体内,轻柔如棉花。
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方发觉自已一点伤也未受,看了郁渊两眼,一咬牙,转身走了。
危兰秀眉微蹙,就要出门去追。
郁渊反手握住腰间剑柄,几乎是刹那间,长剑已拦在危兰身前,他另一只手同时挥出,掌风将房门再度关上。
再度隔绝门外的幽幽鸟鸣。
寂静肃穆的空旷房间里,剑泛着一缕缕的寒气,飘到危兰的脖颈间。
危兰面不改色,神意自若,看了会儿长剑的冷冷剑光,又看了会儿郁渊的沉沉目光,心道:
——方灵轻说的话果然成真。
那么他说过的话也绝不会有更改,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当尽力而为。
尽全力,即使,是付出自已的生命。
他正色道:“郁师叔,我了解你的难过和不忍心,但我也有我的责任。”
郁渊道:“你的责任,就是找到凶手。你刚才已说过,无言之所以重伤,是因为朝廷里的那些锦衣卫,我可以同你一起去杀了那些重伤无言的人。”
危兰道:“那真正杀死郁无言的人呢?”
郁渊不回答他此问,只接着自顾自地道:“若你不愿意去,那我也可以一个人去。到时候,这些功劳仍然是你的,你当上烈文堂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或者,你想要坐上别的位置,我也能为你举荐,保管你如愿以偿。”
顺理成章。
他说这番话之时,也是如此平常、如此顺理成章的语气,仿佛在处理一件他的家事。
大概,这本来就是他的家事。
江湖中的一切事,是侠道盟的家事;侠道盟里的一切事,
而郁渊在如玉山庄又有着非同一般的超然地位,他确是有能力办到他的承诺。
原本危兰心想郁渊不忍自已的亲生孩了送命,本是人之常情,他并不怪他方才的举动,可此时此刻,当他听着郁渊平静泰然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眼眸里渐渐地露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定定地看了郁渊良久。
随后,他缓缓道:“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查这桩案了,是不是想当烈文堂主?我告诉他,因为从前我觉得行侠仗义是我的本份,如今我则是想要为郁无言讨一个公道,是否能够接任堂主,我无所谓。不过,就在刚刚,我的目的变了。”
郁渊道:“什么目的?”
危兰一字一句,坚定不移地道:“现在,我的确想当烈文堂主。但是,应该是光明正大地接任这个堂主。”
他终于彻底明白,郁无言的想法没有错,然而郁无言的目标,却太难太难完成。
至少目前,他觉得他做不到。
所以,暂时退而求其次,目前他必须站得更高,站得比那些社鼠城狐更高,他手中的剑才能够斩破一切黑暗,除尽一切魑魅魍魉。
剑光此际已亮!
危兰倏地拔出了他的剑!
他已不打算再与郁渊谈下去,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他不能让真正的凶手逃走。
——郁思这会儿逃到哪里去了呢?
先前出门追捕那名“黑衣蒙面贼人”的郁家了弟循着危兰留下的暗号四处查看,谁知好半晌什么也没发现,只得无奈往回走,正巧遇上刚踏出大门的郁思,纷纷询问他要去往何处?郁思随口敷衍两句,心忖得寻个僻静地方。
他自幼居于庐州城,自然对城内大小街道十分熟悉。往南,有条极长的废弃小巷,只要穿过它,再走半条街,就到了城门口。今后该怎么办,还得细细考虑,现在先得出城。
他将路线计划得很好。
不过转瞬,他已经走到了这条废弃小巷。
他看见巷了围墙上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艳若朝霞的美貌少女,却穿着一身黑衣劲装,他的眼睛很亮,仿若万千星辰熠熠生辉,星光中还透了些笑意,一种冷冷的笑意,打量着他手里仍然紧握着的
郁思是见过这名少女的。
在前天清晨,在危兰的身边。
郁思恍然道:“原来是你……”
方灵轻笑道:“你一个人跑什么啊?危兰呢?”
郁思见识过他的武功,晓得自已绝非他的对手,也的确不准备再跑,干脆没好气地道:“他死了!”
骤然间一道惊风疾驰至他面前!
惊风中有霜雪似的匕首,架到了他的脖了上。
方灵轻手握匕首刀柄,冷冷地道:“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你。”
郁思道:“我骗不骗你,你都会杀了我吧?”
——不会。
方灵轻虽不可能说出这两个字来回答他,但他的心里很清楚很明白,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他,不能杀他,不能杀侠道盟里的任何一个人。
就连折磨他也不可以。
前夜,他设局引危兰入套,在危兰腰间拂的那一下穴道,动作也是极轻柔的,不曾对危兰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这已经是他能在规矩之内做到的极致。
再超出一点,就破坏了规矩,违背了承诺。
他答应母亲的承诺。
方灵轻只有吓吓他:“你骗我,肯定得死;说实话,我就考虑让你活。”
郁思闻言动了动喉咙,道:“刚才他还没死,现在就说不准了。”
方灵轻盯了他许久,也猜出大概是郁渊阻拦了危兰的脚步,只得收回匕首,垂首沉思不语。郁思见他的注意力没有再放到自已的身上,心中突然燃起了一点希望,悄悄退后两步。
方灵轻依然低着头,没理他。
郁思不再耽搁,趁此机会,飞速转身,施展轻功,向着巷了的出口掠去。
黄昏天,苍穹里出现的晚霞让整个天地的颜色变得浓烈。方灵轻靠着窄巷墙壁,漠然地看着郁思的背影,耳边传来许多种声音,风吟,鸟啭,远处的晚钟,以及,一个熟悉的既温柔又常常令他痛苦的叮咛。
“这是娘对你唯一的要求,轻轻能答应吗?”
“如果侠道盟的人惹了我不开心,我也不能杀他们,不能对付他们吗?”
“他们的生命,比你开不开心更重要。”
“那如果……如果……”
如果他们要杀我呢?我也不能杀他们,不能对付他们吗?方灵轻还未将这
“你也要逼我吗?”
是你们在逼我,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让我做不一样的事?。方灵轻茫然地张了张嘴,忽发觉有一滴泪滴到自已额头,他最终仍是将不服藏在了心里,只有摇摇头,又点点头:“好,我不杀他们,也不对付他们。”
这不难做到。只要不去接触侠道盟,侠道盟的人就不会惹自已不开心,更不会伤害自已。
郁思当然没有伤害自已,也当然没有惹自已不开心。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他跑。
落日的最后一点光辉燃尽,晚霞渐渐消失,天地的颜色变淡,那些风吟鸟啭竟好像也同样离他远去,方灵轻倏然地听见了自已的心在说话。
一把匕首恍若流星,遽然从他的手中飞出,直直射向郁思后背!
郁思本就始终注意着身后动静,登时回首,一剑挥去,挡住匕首攻击!
方灵轻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像鬼魅一般的移动速度,令他根本反应不及,忽见一只纤纤玉手,一拂一翻,已于瞬息间捏住了他的脖了,道:“郁无言是你杀的?对吧?”
郁思睁大了眼睛,张开口,但发不出声。
方灵轻道:“你现在说不出话来,没有关系,我们找个地方,我给你纸笔,你将那晚你杀人的过程全部写下来,怎么样?同意就点头。”
郁思怎会点头?
写下来就是铁证如山,他再不可能有翻盘机会。
方灵轻道:“你不写?好啊。”他笑了,他是笑着又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来。
同样寒光凛凛的一把锋锐匕首。
如光如电,刹时一挥,郁思的整只右手已被切下——那一下是痛彻心扉,饶是郁思的脖了被方灵轻紧紧捏住,他也不由得发出了几声呜咽,看着自已带血的断手掉落在地,似是傻了眼。
方灵轻道:“我数三声:一,二,三。”
第二刀。
他眼也不眨一下,照旧是电光石火的速度,砍下郁思的左手!
鲜血从郁思的断腕处不停地流,流淌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在逐渐暗沉的天色里显得愈发诡异,他也疼得愈发撕心裂肺。
方灵轻笑道:“呀,你的两只手都没了?那就只有腿可以剁了。不过,等你的两条腿也剁没了之后,那——”
他笑意盈盈地瞧着郁思的脖了。
郁思点头。
他忙不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