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伏在地上的男人不住冲她磕头,磕得披头散发,咣咣作响。
她跟看不见一般,垂着一双桃眼,自顾自画着一副人像。
“门主!门主仁厚,”那人边磕边哭,“一人做事一人当,门主要杀要剐向着我来便是,求门主高抬贵手,饶我家老小一条生路啊——”
她眼不抬,只轻手描着画中人的眉。细细笔尖按纸转过,描出乌浓的一撇来。
那人哭势愈演愈烈,哭得她眉头终于蹙了一下,手也一抖,在画中眉角处留下了一块欲染不染的墨点。
“嗵,”眼前磨着墨的丫鬟马上跪了下来。
男人还在哭,但见着满屋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意识到不对的他终也渐渐收了哭声。
她慢慢将一杆狼毫搁在了砚台旁,修竹般的指与修长笔身一白一黑极为契合。
“……门主……”
“行啊,”她淡淡开了口,“我不杀他们。”
男人眼中亮起一朵辉色。
“璇玑。”
她身后走出来了一位白衣女子。
“方家家主为家眷着想,感人至深,不如让他们家相聚一堂,”她语气淡淡,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将家主当众斩首,再将尸首原地放七天,好让众家眷守灵。”
男人面色一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斜了眸,眼神刀子一般割在他身上:“期间不许任何人敛尸。至于方家家眷,跪着不得起身,泪不得不落。若是有哪个胆敢不跪规整,一刻不哭的,”
她朱唇微启,“不跪者剜膝,不哭者挖眼。”
男人彻底失了力,软着身子跌在地上。
“方家家主重视亲情,我自不能让家眷不敬。”她缓缓笑了,一对浅到发金的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家主意下如何?”
“不要,不要!”他一个激灵,忽然挣扎着往她腿前爬去,“我求求您——“
“我亦是觉得好。”她敛了笑,“去将方家家眷都请来吧。”
……
“小姐。”
江烟伣眼睑颤了颤。
“小姐,卯时了。”
她掀开眼来。
入眼的是珑絮一张唯有恭敬之色的小脸。她年纪本就小,估摸着也就和江烟伣差不多,一双面颊粉嫩嫩的。
江烟伣睡得迷糊,眯着朦胧睡眼观察了她一会儿,决定上手轻掐了她脸颊一下。
“真的好软。”她把手塞回被窝里,半梦半醒地感叹。
方才像是做了个古怪的梦,得趁它完跑掉前抓住它小尾巴再做一回。
这边江烟伣顾着追周公,那边珑絮被掐完脸,却是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夫人早就警告了她,让她待小姐不得有半分懈怠——不论是伺候方面,还是“防着”的方面。
夫人那般的神色、那般的语气,她为夫人做了左右近有十年的事,还是第二回见。
而第一回,夫人提醒她仔细待着的,是个因屠门入狱,后为越狱又屠了满狱的男人。
那男人被公爷领回来时,一头蓬乱长发被血粘作一绺一绺的,身上血污厚得根本辨不清他伤势如何。身唯一干净的,是一对褪了杀气、破天荒地现出几分服从意味来的眼睛。
他看着是狼狈了些,知情的却不敢对他有半分低估——那狱中碎尸遍地,血几乎流作了一条河。与他同层的,不论犯人还是狱卒,就没一个活口。
那是曾经的久枫,四卫中的枫主。
那时走在前头的公爷一脸风轻云淡,身仅有折扇的柄尖染了点血色。也只有他,才有能耐让一个杀得疯魔了的怪物心服口服地归他麾下。
久枫是何等人物。是以夫人要她提防小姐时,她心里已有了个底——这看着清艳随和、眸色惊艳得不似常人的姑娘……
绝非善类。
方才小姐向她伸手时,她已做足了自己一张脸被毁得血肉模糊的准备,
可她竟只是逗小孩似的掐了把自己的脸??且根本没用力——
看江烟伣毛虫似的在榻上挪了两挪又翻了个身,珑絮心情分外复杂。
夫人是不可能看错人的,若真有什么也是小姐掩饰得太好。默了片刻后,她又轻唤了声:“小姐,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去钱庄了,今日耽搁不得啊。”
“就来,就来……”
江烟伣起床向来困难,加上这几日劳累,一副骨头几乎都酥软软粘在了榻上。她一个用力直起了半个身来,朦朦胧胧盯了眼前半晌后,又啪地躺了回去。
看着眼前被褥飘起再飘落,珑絮神色微妙到了极点。
夫人莫不是真看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