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媚为什么会来道歉呢?这还要从定国公拍着胸脯说会给陆青言一个交代说起。
定国公这个人性子怎么说呢?非常的硬,固执且一根筋。说得好听点叫直,说得难听点就是轴,永远不知道变通。当年圣上还身为太子的时候,定国公也还未承袭爵位,便被选为东宫伴读。
所谓伴读其实就是在太子开心的时候陪玩,在太子犯错的时候挨罚的存在,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偏偏定国公浑,那时的太子毕竟年少,也有贪玩的时候,没完成太傅布置的学业就找人替写,所有人都帮着遮掩,独独他一个人死活逼着太子去跟太傅道歉,让太子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
这得亏了当今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要是换个心眼儿小的,他还袭爵呢,早不知道被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便是如今,圣上见了定国公都得无奈地说他一句牛脾气,死疙瘩。所有人都知道跟他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认定了的事就非办成不可,可不会管你是什么王公贵族,也不会在乎你是什么身份地位。跟他掰扯只能被气死。
但定国公并非没有脑子,相反他还极其聪明,他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最快地达到目的。
就如同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虽身为定国公,但黎媚是武安侯之女,又是丞相夫人,在地位上他没有绝对的优势,所以他不会傻傻地自己去找她,而是进了宫告状。
“陛下,老臣有冤情要诉……”他慷慨激昂地吧啦吧啦,把黎媚跟醉千年的恩怨添油加醋地陈述了一遍。
说孟良成和黎肃好酒贪杯当街斗殴,又说两个人死要面子把过错推给醉千年,说黎媚无故迁怒栽赃陷害,致使醉千年被查封,如此简直是以势压人,滥用职权云云。
“陛下,如此作为,百姓得知将会多么心寒!犯了错就要认,哪怕她是侯爷之女,丞相夫人,也不该如此冤枉他人,还请陛下替陆掌柜做主。”
雍和帝其实不耐烦听他废话,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有趣。就像这一次,皇帝心里十分清楚这倔驴是为了杯中之物,不然他哪会操写个心。
这老小子哪里都让人讨厌,唯有喝酒的品味这一点最合雍和帝心意,纵观满朝文武,也就这老小子真正称得上爱酒懂酒。就冲这点,雍和帝也不舍得打发了他。
孟良成和黎肃的事成了满朝的笑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实话说他心里也对孟良成和黎肃十分不满,锦堂春那样好的酒是给他们那般糟蹋的吗,糟蹋了还要迁怒,简直是可恶!
锦堂春可是御酒,御酒!孟良成和黎媚那不是等于打他的脸吗?
雍和帝心里不爽,又不好因为个人私事去发作臣子,正愁呢,定国公刚好是瞌睡来了给递枕头,打他心坎上了。
“竟有此事!仗势欺人,枉顾法度,绝不能轻饶!”雍和帝佯装愤怒,实则心里乐开了花,终于找到机会替朕的爱酒出口气了。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勒令孟良成及黎媚必须向陆青言赔礼道歉。
至于为什么没有武安侯?毕竟人家女儿女婿都罚了,总得留有余地不是。
黎媚听到皇帝手谕要她去道歉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不情愿。她怎么能去给陆青言道歉呢?
可再不情愿又能怎样?大内总管李福亲自送的手谕,一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盯着她,防贼似的,凉嗖嗖的让人发寒。
她敢不去吗?
但她不甘心,她怎么能对着陆青言这样的低声下气!她站在陆青言面前,一双手掐得紧紧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眼睛盯着地面,几乎把石板瞪出一个洞,怎么都无法说出那三个字。
围观百姓众多,如同看猴戏一般哈哈笑着,全是对她的嘲笑和讽刺。
孟良成那个人软了吧唧的,向来“能屈能伸”,顶着周围人嘲弄的目光,还能笑得出来,对陆青言拱手致歉。
“陆姑娘,是我错了,请你原谅则个。”
他笑嘻嘻的脸不期然的跟以前重叠,那时候的孟良成还是个迂腐书生,自命清高,讲究所谓的文人风骨,不为权贵摧眉折腰。而如今呢?十多年富贵便将他所有的骨气都磨没了。
陆青言忽然有点感伤,若是娘还在,能听到这一声道歉该多好。
沈煜察觉到她的情绪,自身后悄悄地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又已一片冰凉。他细细地包裹住,为她暖着。
陆青言回头对他一笑,再回身眼底已然尽是锋芒。孟良成欠她们娘儿俩的那十年,终有一天她会要回来的!现在只不过是一点利息而已。
“丞相大人的道歉我受了,还有丞相夫人呢?”陆青言淡淡一瞥黎媚,仿佛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黎媚死死咬着唇,不肯说一句话。孟良成顶不住压力,轻轻推了她一下。
黎媚一个眼刀射向他,隐含怒火。孟良成一怵,缩了缩头。
没出息,当年真是看错了人!
黎媚满眼失望,虽不甘,却也不得不低头,否则无法结束这漫长的羞辱。
她咬牙:“陆掌柜,对不起了!”
陆青言一撩头发:“我口渴,丞相夫人能替我倒杯茶吗?”
“你!”黎媚眼光如淬毒,剜着陆青言,她一定是故意的!
“咳咳!”定国公用力咳了咳,对黎媚扬了扬掌中的手谕。
黎媚无可奈何,只能从口中挤出一个“好”。
孟良成将茶倒了出来,送到黎媚手里,黎媚一只手端去给陆青言。
她走得很快,似乎想快点结束这煎熬。
沈煜对旁边使了个眼色,便有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个石子,咻地打在黎媚腿上。她吃痛,噗通跪下去,正正跪在陆青言脚边。
陆青言笑着,轻飘飘地道:“丞相夫人,如此大礼,没必要。”
黎媚几乎想把杯子摔在陆青言身上,她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
但她不能,她太冷静了,她太在乎地位太在乎权利了,她不敢触怒圣上。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就要爬起来。
陆青言却压住她的肩,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凉凉地道了一声谢。
黎媚这才由孟良成扶起来。她凝着陆青言的脸,阴恻恻道:“不必,我会记住这一天!”
陆青言不过就是有定国公那个老匹夫撑腰,没了定国公她什么都不是!
她总有机会弄死她的,黎媚想。
但是可惜,陆青言再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二皇子站在人群外,右手的折扇在左手掌心轻拍着,嘴角翘起一丝弧度。
这个女人有意思的紧,或许还能为他所用。
陆青言看着那个坐在她房内悠哉悠哉翻着书的人,头略微有点疼。这人近来越发无赖了,总是赖在她这儿,赶都赶不走。
她刚想开口,就听沈煜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让武安侯和孟良成打起来的?”
陆青言握着一杯茶:“在他们酒里放了点料。”
“不会被查出来吧?”
“不会,已经处理干净了。”
沈煜唔了一声,翻了一页书,又换个姿势。
陆青言看他无比自然的模样,直觉不行,那样同处一室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仿佛多年的夫妻谈话日常,这样太怪异了。
“沈煜,你……”她刚站起来,就被沈煜的下一句话打乱了方寸。
“你一直在给孟良成下药?”
陆青言惊:“你怎么知道?”她每次都在酒里放一点点,做得也十分隐蔽。
“猜的。”沈煜坐直身子,“你不是会做无用功的人,只是这样耍孟良成一下有什么意思。你这样做,应该是为了让他以后都不再来,那么以后就算他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想到和你有关。”
陆青言默然,她不得不承认。沈煜光凭猜就把她的心思算得分毫不差,他实在是太聪明了。
“毒药?”沈煜问。
“也不算,不会死人的。”陆青言盯着茶杯,眼里尽是淡漠。
只不过是会让他生不如死罢了。
沈煜又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陆青言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白皙的弧度柔和的侧脸,很好看,是那种无一处不让人觉得舒服的好看。就像他的长睫毛在眼睑落下的阴影,淡淡的一笔,如水墨勾勒,恰好适宜。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就没来由的心里不安。她将茶杯放在桌上,握了握手,怀着忐忑的心情问:“这样的我你会怕吗?”
“怕什么?”
“你不会觉得这样太狠吗?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陆青言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
沈煜放下书,向她走过去,身子撑在她上方。
“他配做你的父亲吗?”
沈煜的反问让抚平了她的郁躁,让她立刻心安下来。
“我比谁都要了解你,你的曾经,你的现在,你的痛和你的恨,所以我知道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评判你做的任何事,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
沈煜张开手,虚虚地揽她在怀,将她护在他的包围圈里。
“不要怕,不要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们该死!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大逆不道又怎样,不容于世又何惧,有我呢!就算是下地狱,我替你去!”
“沈煜!”陆青言终于忍不住抱住了他,那是个宽阔而安稳的怀抱。
有他那些话就够了,她何曾是担心旁人的眼光、世俗的指摘?从始至终她紧张的不过是他会怎么看她罢了。可她从未想到,他竟能为她做到如此。
这辈子有个人愿意为她背负一身罪孽,就值了。不管他是不是哄她,不管他是不是心中另有他人,于她而言就足够。
“你来了。”许恒之笑着上前,“你几天都没来了。”
“怎么样,忙得过来吗?”到了该要给宫里进贡的时候了,陆青言担心来不及赶货。
“没问题,已经准备好了一部分,剩下的不多,我打算用方言的新染料,染出新的布,他那边这两天也差不多了。”安排这些事许恒之还是非常拿手的。
陆青言对他很放心,往后面走:“去绣房看看吧。”
出了绣房,许恒之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青言察觉到他的不对。
“那天的男子真是定国公家的小公爷吗?”许恒之担心,“沈煜那样会不会有麻烦?”
原来是这个,陆青言笑着,显然不紧张:“不知道,不过也没关系,错的原本也不是我们。”
何况就算真是定国公的儿子,就凭定国公还指着她喝酒,应该也不会怎么为难她。
“少爷,薛小姐来了。”
方言这些日子也很忙,几乎天天扎在作坊里面。这会儿听说薛文锦又来,不禁皱了眉,但还是解了身上围布走出去。
“薛姑娘,这里是作坊,都是染料和工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方言想要把她送出去。
薛文锦却不依,拉着他的手,双眸含泪:“你为什么都不肯见我?”
“我太忙了。”方言见她这样又不忍心,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知不知道,我哥哥要将我许配给原大官人,他家里已经有十几房小妾了。”薛文锦几乎要忍不住掉泪。
“你说什么,你哥哥怎能如此混账!”方言简直不可置信,薛文奇这不是把她推进火坑吗?
“原大官人有财有权,我哥哥也更多的是无奈。”薛文锦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忍回去,“可我不愿,我不想往后就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你帮帮我吧!”
“我要如何帮你?”方言很为难,毕竟他又不是她哥哥,“你父母不在,长兄如父,而他那般独断转行,难道还会听我劝吗?”
“你带我走吧!”薛文锦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她这是要私奔?
“不行!你可知这样你的名节就全毁了?”方言不容许她做这样的事,更何况他又怎么能带她私奔呢?他们之间隔的可不只是两家姓氏。
“为什么,明明我们曾经有婚约的?”薛文锦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为什么,你问我嘛?”方言害怕看见她这样子,害怕自己会心软,甩开了她的手,“你应该问你哥哥!”
“我哥他不是故意的!”薛文锦摇头痛哭,情绪过于激动,“就算你不肯娶我,帮我一次也不肯吗?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只有死……”
“文锦!”
她话未完先晕了过去,方言拦腰将她抱起放在榻上,手一摸额头,竟然是滚烫的。难怪她如此的反常。
“快去请大夫。”他微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担忧。
喊大夫的,端茶的送水的,作坊内一时间有些忙乱,便没人注意到,一个穿着同样工作服的陌生小厮从门口溜了进来,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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