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帝从未去过臣子家,头一次纡尊降贵就是丞相府。
也没有提前告知,相府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大开中门准备接驾。
雍和帝却早已走了进去,摆摆手:“唉,不要那么麻烦,朕微服出行。”
黎媚带着满脸的笑,有心想说两句讨喜的话,皇帝却有点急不可耐地道:
“丞相在哪儿,朕去看看。”
黎媚只好把心思按下去,把皇帝领进孟良成屋里。
屋子里充满了药味,几个太医正围着桌子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孟良成靠在床上,有小厮捧了药碗过去喂药。
听得皇帝来了,孟良成一惊,连忙往床里钻,连药碗都打碎了。
太医们也放下手上的纸笔,跪下见礼。
“平身吧。”雍和帝往里看过去,只见床上拢了一层又一层幔帐,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是怎么回事?孟爱卿又不是大姑娘,难道还怕被人看啊?”皇帝伸手想去掀。
“陛下!”孟良成低叫,“臣仪容不整,无法见驾,请恕臣失礼。”
听他说话声音好像挺有中气的,也不像是病入膏肓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雍和帝狐疑,却是抓心挠肺地想一探究竟,还非同孟良成杠上了,一定要看。
“孟爱卿,朕也是想看看你的病情,你别紧张,生病了而已嘛。你要是不想太多人看到,朕就让他们出去。”
“臣,臣惶恐。”孟良成都快哭出来了,可是皇帝这么温言软语地哄着他,他能说不吗?
最终还是撩开了帐子,掀开了被子。
皇帝一看,一时没有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只见一颗光溜溜的大脑袋,一张白净得过分的脸,白净到什么程度呢?连眉毛、胡子、细小的绒毛都没了,光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这话要是用在一个姑娘身上,那可算得上夸赞。可放在孟良成身上就叫他欲哭无泪了,而且姑娘家再白净也不可能连眉毛都没啊。
雍和帝意识到不对劲:“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陛下,丞相大人这是生病引起的,全身的毛发都掉光了。”
全身的毛发?
雍和帝疑惑地去看孟良成的手,果然也是光滑的,脚上也是。
“真的全都掉光了?”雍和帝视线忍不住瞟向了某个地方,他真的只是好奇而已。
太医一瞬反应过来,重重点头:“嗯,一根不剩。”
在这诡异的对话中,孟良成的脸渐渐发黑。
雍和帝极力控制自己,真的不能再笑了,他是来探病的!
为了克制自己,他故作夸张地地皱起眉:“太医,丞相是得了什么病,怎会如此?”
“丞相大人这病太也奇怪,臣等完全不知是何原因。”太医垂下头。
“不知道!那难道丞相就要一直这样了吗?”皇帝沉声。
“古籍中倒是记载过董成公晚年掉发严重,神医华鹊用了千年何首乌炖乌鸡汤给成公喝,后好了起来。丞相大人此病虽与成公有所不同,或许也能有用,臣等暂且先试着,至于其他用药,还在商讨。”太医斟酌着回答。
这意思就是还没发现有用的药,怪不得他们几个老家伙凑一起嘀嘀咕咕。
“那这病就只是让人掉毛发吗,还会不会有别的什么症状?”雍和帝望过去,孟良成又把帐子拉起来了。
“回陛下,这个臣等也不确定。丞相大人病发时曾经吐血,或许之后还会出现一些病症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谈治了。
雍和帝这会儿真的笑不出来了,隔着帷幔对孟良成道:“爱卿好好休息,朕一定为你遍寻天下名医。”
“孟良成毒发了。”沈煜一收到消息就去见陆青言。
陆青言正在翻看一本医书,闻言点头:“我知道的,就是这几天。”
“你所谓的生不如死,就是指掉毛掉发?”沈煜觉得这根本算不上折磨。
“当然不是,往后他的手和脚会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无力,直到有一天半点不能动弹。他只能躺在床上,等着别人伺候他。”可那个时候,还有没有人愿意伺候他就是个未知数了。陆青言越想越快意,孟良成不是贪恋权势嘛,她就是要他只能干看着却什么都得不到!
“大费周章,就只是这样?”沈煜觉得,她所图的不止这些。
陆青言笑了,沈煜总是能猜到她的心思“我想借这个机会进相府,有一些疑惑我需要弄清楚。”
比如母亲当年入相府后为何一直缠绵病榻,比如黎媚为何鬼鬼祟祟地出入留香院。
如果黎媚当年真的对母亲做了什么,孟良成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或许他还是默许的,他和黎媚两个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殿试如期举行,一甲的三名分别是朱云飞、董鹄、楚枫溪。这三个名字陆青言都知道,也应该见过几面,但陆青言记不太清,想来是不怎么熟悉。或许只是来过醉千年或者万卷楼吧,不过他们都跟她没什么关系,陆青言并不在意。相比起来她还更为关心顾朗。
她却不晓得,往后会因此闹了些误会出来。
顾朗和柳宇都只是二甲,不过柳宇是二甲的头名,因而也被皇帝注意了一下。
皇帝多嘴一问,就得知了他和陆青言还沾点亲戚关系。
陆丫头和宣王极力调查舞弊的案子估计就是为了这孩子吧,皇帝心想。
“既然是清水县人,那就准你回乡任职吧。”皇帝大笔一挥,就让他回了清水县做一方知县,原来的知县黄虎则被调了进京。
不能留在京都虽然有点遗憾,但柳宇也算知足,他怎么样也算是衣锦还乡,他们老柳家在十里八村可算扬眉吐气了,家里爹娘一定很高兴。
柳宇离京那天,陆青言带着挽香为他送行。王大虎离开绵山村也太久了,陆青言就让他带王小虎回去看看。
他也想回去,但还不放心,怕醉千年没人看着。
陆青言原想说招两个伙计,定国公得知了这事,巴巴地跑了来,愣是要给他看几天店,工钱可以不要,酒给他管饱就行。
堂堂国公爷来她的小店里打杂,陆青言是真不敢用。沈煜却不管那些,把算盘账本什么的都丢给定国公:“国公爷,往后醉千年你就打理着,每月赚了多少银子,按时交来就可。酒你可以喝,但若是让醉千年亏损了,亏空的你可得补上。”
他这话俨然把定国公当成了管事一般。
陆青言直觉不好,定国公却高兴得很。他年轻那会儿就想开一家酒馆,可惜家里不让。如今终于有这个机会,哪能轻易放掉?他立刻就进入了角色,对着陆青言喊了一声掌柜的,没等陆青言回过神来就抱着账本跑了。
这不,今天送柳宇回乡,定国公还凑了一份,给王大虎准备了满满一马车的东西,一直拍着王大虎的肩说:“在家里多待着时候,田地不能都荒废了,醉千年有我呢,你放心。”
一番话说得好像老友送别,王大虎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柳宇牵着王小虎,看了挽香好几下,欲言又止几次才低低地嘱咐:“你要听张太医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天热了不要总是出来晒,每天不要做什么,多睡会儿。表妹说给你买丫头你偏不要,不要就算了,那些活都有别人干,你就别做了。你要是身体不好了,我……和表妹都会担心的。”
挽香点头,不住地应着:“你也是,看书不要看太晚,到了记得给我们写信。”
“嗯,我走了。”柳宇转身要走,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你上次给我做的衣服我带着了。”
“嗯。”挽香低头,双手绞着,“你快走吧,不然该晚了。”
柳宇应了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她却没有说话。
挽香抬手,轻轻地挥了挥,无声地催促。
柳宇终于下定决心大步往前走去。
三个人一辆马车,缓缓地消失在道路尽头。
夜深了,墨居安静得过分,大约是因为王大虎他们走了,如今的墨居里只剩下陆青言和挽香。挽香又身体疲倦,早早就睡了。陆青言却怎么都睡不着,只好溜达到院子里看月亮。
习惯了热闹,一时之间还真是有点没法适应冷清呢。
院里忽然响起“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陆青言回头望去,就见沈煜抚了抚衣摆,施施然地走过来。
“你干嘛好好的门不走,要翻墙?”陆青言无奈。
“这样快点。”沈煜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都坐在横栏上,各靠着一根柱子对望着。
“梁凌阳也在三甲之列,陛下让他去了刑部。”沈煜说,“他是看在梁天琊的面子上,也有一些补偿的意思。”
至于补偿什么,当然是为上次他把人揍得下不了床的事。
“陛下自然有他的想法。”陆青言不想提起梁凌阳。
“你要是担心不好对付他,不想让他做官,我可以让他做不成。”沈煜认真地望着她,似乎她只要说一句不想,他立刻就能再揍梁凌阳一顿。
陆青言笑着摇头:“没必要,他自当他的官,我连丞相都敢动,还怕他吗?”
“可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动手,你打算怎么做?”她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他?
“还不都是因为你。”陆青言嗔他。
“因为我?”沈煜诧异极了,他做错什么了吗?
“这是羽烟。”陆青言把沈煜带到万卷楼三楼,指着正煮茶的羽烟道。
“你看她,有没有几分熟悉的模样?”
沈煜原不解为什么一大早带他来这里,可仔细去看羽烟,那笑着的面容,那斟茶的动作,依稀都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像你。”他说。
“是像过去的孟青言。”陆青言走过去,轻轻抬起羽烟的下巴,“但是她比过去的孟青言更温柔,更美丽,更有韵味。”
好像为了配合她,羽烟就着她的这个姿势,柔柔一笑。那张脸忽然就生动了起来,如同夜空里绚烂的烟花,如同少女袖中暗藏的那点香,简直能把人的魂勾去。
她笑起来,是摄魂夺魄的媚。
“羽烟见过沈公子。”她微微福身,那微翘的手指,那斜飞的眼风,那娇软的嗓音,都是能叫男人蚀骨的毒药。
何况她还顶着那样一张脸。
可沈煜不喜欢,他不喜欢有着她相似容貌的羽烟做出这样轻浮的动作。
他微微皱眉:“你这是……”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见二楼伙计上来喊羽烟。
羽烟将煮好的茶留了两杯下来,其余的都端了下去。
春闱过后,万卷楼三楼几乎已经作废,大部分时候都是羽烟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
但是一楼二楼还是有人来的,无论什么时候爱读书的人都不会少,而沈煜的那些书有许多都是孤本,自然有许多文人才子爱不释手。甚至有一些好读书的姑娘小姐们想要来看书,陆青言还特意在二楼又隔了一块,专门招待那些姑娘们。
羽烟自然是去给姑娘们送茶,但那些公子们也多识得她,熟稔地同她打招呼。
羽烟巧笑嫣然,回应得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让人感觉疏离。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
但有一个人例外。
万卷楼三楼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那是陆青言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就比如现在沈煜所站的那个位置,居然能够看到楼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但又很隐蔽,楼下的人绝不会发现他。
他看见,梁凌阳走了上来,同羽烟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羽烟似羞似怯,略一垂头,又露出那种勾人神魂的笑容。
光是远远看着,都能明显感觉到梁凌阳那一刻的失神。直到羽烟走远,他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
沈煜觉得,他好像明白了陆青言要做什么。
羽烟又上了楼,安静地坐在原来的地方,默默地煮茶,无声无息的就好像她这个人不存在。
“你想让她去接近梁凌阳?”沈煜走到陆青言面前,却怎么都不想说出勾引那个词。
陆青言点头:“梁凌阳之前就已经见过她一次,羽烟说他当时的眼神就不单纯。如果你没有把他打成重伤,他应该会常常来万卷楼,或许此刻羽烟已经得手了。”
陆青言在羽烟身侧坐下,喝下她奉过来的一杯茶。
“这不行……”
沈煜一脸的不赞同,羽烟开口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求的,沈公子大概不知道,我十五岁就被卖进了最下等的娼馆,若不是陆姑娘赎我,此刻我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