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从山那头送来了万丈光芒,下了整整一夜的雷雨,廊檐坠下一滴滴饱满的水珠,每一滴都映着新鲜的阳光,落入地上,与大地融为一体。
公孙薇身上披着祁慕寒的王袍,祁慕寒仅身着一件白色中衣,在到达熠王府以后,祁慕寒下了马车,公孙薇却仍旧是坐在车厢中。
祁慕寒回头看她片刻,道“炙夜没有死,现在你可以过去看他。”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回头,走进了熠王府。
公孙薇没有作声,祁慕寒并不知道她在承受着巨大的内疚——如果昨天她不是答应苏炙夜出城的邀约,他大概也不会受伤,祁慕寒也不会因为赶来救她,而折损了大部分的王府侍卫。
她很是疲惫,一种念头悄悄在心中发芽。
马车离开熠王府后,带着公孙薇往前疾驶,转过了两个街角。
苏炙夜曾住在熠王府,现在为了避免落下个结党营私的口舌,他搬往了祁慕寒为他暗自买下的一座府邸。
这府邸不大,其实离祁慕寒的王府也就相隔两条街,想必也是方便祁慕寒有事情的时候,能够马上找到他。
马车停定以后,公孙薇紧了紧身上那件祁慕寒的王袍,下了马车,在仆从的带领下,走进了苏炙夜的府邸。
当她推开房门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炙夜正在床上打坐,除了脸上苍白一点,根本看不出是受过伤之人。
什么情况?苏豫不是说一刀砍中了他的大腿动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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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熠王府。
祁慕寒一走进王府后院,便有门房来禀报,说有一客人已在内堂候他多时了。
祁慕寒点了点头,仿佛已猜到来人是谁,先自到房中整理干净了仪容,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才来到内堂。
里面正候着一个人,裹着棉制的披风,檐帽很厚,盖住了大半张脸,从身形上来看,仍是十分苗条。
祁慕寒顿了顿足,恢复了一贯的笑容,迎向眼前之人。
眼前的人放下了披风上宽大的檐帽,露出一张未施粉黛,却仍是妩媚精致的脸庞,正是赵慕芝。
祁慕寒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将门掩上。
“殿下,冒昧来访——”赵慕芝朝他一跪,声音沧桑苦涩,“谢谢你,救出了薇儿。”
祁慕寒扶起她“夫人不必多礼,请坐。”
赵慕芝抬起头,眼中流出一行清泪,“绑架薇儿的,果然是豫儿?”
祁慕寒沉默片刻“是。”
赵慕芝心痛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知道的,他知道薇儿是他的妹妹啊!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倒也不全是如此。其实我能全身而退,也算是因为苏豫。”
祁慕寒将一整夜的遭遇,拣重要的对赵慕芝说了。
赵慕芝沉痛地将眼睛阖上一阵,平复了一下心情,再次对祁慕寒称谢。
祁慕寒手指把玩着手中杯盏,道“夫人这次来拜访我,想必公孙大人不知情?”
“他不知道。”赵慕芝低着头,几乎是抬不起脸来看他,“我这次来,是……是有事相求殿下。”
祁慕寒捧起身旁的热茶,喝了一口,道“在夫人求我之前,请告诉我当年与苏赫的全部内情。”
他缓缓看向了赵慕芝,眼神中既有身为皇子的威严,还隐隐现出一丝天子才有的龙气。
赵慕芝知道这一次,自己非全盘交代不可了。
“其实在当年为秀女之时,我已认识苏赫了。”赵慕芝神情有几分萎靡。
祁慕寒淡淡道“上一次夫人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赵慕芝连头都不敢抬,声音有点发抖,“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年我与他……”
她将认识苏赫的经过、以及两人在一次酒后,不小心怀上孩子一事,都说了出来。
“后来,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那时候祁国与宋国已经开战,苏赫与苏冕都上了战场。宋国京城四处战火,根本寻不到大夫,而我……我的肚子已经显了。”
祁慕寒没有插话,听她继续说着。
“父亲将我秘密送往汴京,而公孙大人曾欠过父亲的人情,便答应将我留下,安排人给我接生。孩子生下,我为他取名苏豫。”
“所以苏豫小时候是在贵府长大?”祁慕寒问。
“是……不过,那都是他四岁前的事情了。我未婚先有孕,尔后苏赫又音讯全无,幸得公孙大人不嫌弃,一直照顾着我,我毕竟是个女人,日久生情,我便答应嫁给公孙大人了。”
祁慕寒静静地看着她“那苏豫呢?那毕竟也是你的骨血,怎么就会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多年以来心里都在痛恨着你们吧?”
“这是个意外。”赵慕芝悲伤地说,“后来祁国胜了宋国以后,苏赫与苏冕两人自然成了咱们陛下的眼中钉,我这孩子又是苏赫的骨肉,若留在汴京,一旦被陛下知道了,非除去这个孩子不可。于是夫君寻到了中间人,要将苏豫秘密送往乡村里抚养,怎知——唉!”
“怎知这中间出了差错,这中间人竟是个亡命之徒,苏豫跟着他学了不少暗杀的勾当,稍有不听话,这人便拳脚相加,于是苏豫年纪小小便落下了病根。”祁慕寒替她说了出来。
“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赵慕芝诧异问道。
“自从他第一次假扮成陆虎,混入夫人的蘅芜苑,我便派人四处搜寻他的信息了,只是到最近方才确认,他是夫人的儿子。”祁慕寒道。
赵慕芝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祁慕寒淡淡道“看来夫人在很早以前,便知道苏豫回到了京城。你们还见过?”
赵慕芝低着头道“是……不过他始终不愿意认我这个娘亲,我也…也没有办法对他做更多的解释,只能尽力地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苏豫真正藏身之处。所以雁江行刺、醉花楼与珩月殿的事情,你也早就知道了是苏豫所为。”祁慕寒笑了一声,“夫人却不吭一声,看来真是对当年抛弃他的事情内疚得很!”
赵慕芝越来越无地自容,干脆看着自己的脚尖,道“当年确实是我们所托非人,害了豫儿……只是我们也实在不知这中间人是干这等勾当,后来等我们了解清楚了豫儿的情况,那乡下的庄园,却忽然起了大火……里面所有的人都葬身火海,我也以为豫儿已死。”
祁慕寒呷了一口茶,赵慕芝相求之事,他已猜到了。
“后来过了许多年,我听说苏赫膝下多了一名儿子,我猜测那火便是苏赫所放,是他将豫儿救出来了。我当然想过找回他,可我、我毕竟有了家室——”
说到这里,赵慕芝突然又向祁慕寒跪下,“我求殿下,放过豫儿!”
“我若不放过他,他能活到现在么?”祁慕寒这一次没有扶起赵慕芝,他知道她相求的,不止这一件事。
赵慕芝果然紧咬了一下嘴唇,忍着耻辱,对祁慕寒道“还有一件事,求殿下,殿下千万不能对薇儿说出这件事。她从小最依赖我这个母亲,如果被她知道我有这样的过去,我、我不能想象……”
祁慕寒静静看着她。
他还能说什么?如果要瞒住冰雪聪明的公孙薇,只有靠他祁慕寒厚颜无耻地阻挡她追寻真相。
祁慕寒扶起赵慕芝,说“本王可以做到,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她。”
在公孙薇不知道的此时此刻,这个熠王府中,祁慕寒心中早已下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决定——以他自己的方式,护她一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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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赵慕芝以后,祁慕寒缓缓走到了府内安静的东院,找了棵庇荫的大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按着胸口,喉头里铁锈味越来越浓,他张嘴吐出了一口血。
胸中这一口闷血,他已忍了许久。
这一次终究是真的荨刺之毒,苏豫虽然没有直射他的心脏,但是也足够引起他的旧伤了,那颗药丸药力虽猛,能暂时压制荨刺之毒,但是也在变相削弱他的体质。
地上的那口血竟然黑如浓墨!
他看了半晌,背靠着大树,缓缓地抬头看天,想起许多年前,师父苏冕对他说的话——
“你的血如果变成黑色,那你就吃喝玩乐过日子罢!”苏冕道。
小小的祁慕寒不解“什么?”
“便是无药可救的意思!你会慢慢毒发,纵使你师伯苏赫在此,也救不了你。”
祁慕寒摸了摸脑袋“可是我还有那三颗师父你给我的药丸。”
“这是用来压制荨刺之毒的毒药,所谓以毒攻毒,但这却是以透支你生命为前提。如果你还有五年才真正毒发,这药丸就将你的寿命缩短为三年,所以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服用。”
“知道啦,一次一粒。”祁慕寒笑道。
“且短时间内不能连服两粒。”苏冕阴沉地看着他。
阳光从树叶间隙透下,虽然是秋季,这棵四季常青的绿树在一夜秋雨后,居然抽出了不少的绿芽,生命力顽强地迸发着,亭亭如盖的绿叶遮蔽了他脚下的地面。
也遮住了他这个必死之人。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蹲下身来,撒了些泥土,盖住了这触目惊心的黑血。ni="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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