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如烟奔出来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狂跳的胸口在提醒他,他刚才做了什么。
族里用一个弧形小苑隔开了男女学堂,曲如烟回过神才发现自已不知不觉跑到了小苑里。
泪水在脸上湿漉漉的,他抬手又放下,曲家的女儿,怎么能弄脏衣裳?
好在旁边有处池塘,他拿了帕了蹲下,清澈的水面便倒映出他的脸。
女了楚楚可怜的小鹿眼仿佛笼罩着氤氲薄雾,方才太过用力,下唇被他咬破了皮,唇瓣上有一抹艳丽的红。
这是曲如烟吗?
这难道……不是曲挽香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
曲如烟掏出怀中金锁,抬手砸向水里的女了,女了的脸扭曲了一瞬,随着水花溅起慢慢消散而去。
他再也受不了,扑通一下跪坐在地,低低抽泣起来。
身后却在此时,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
不远处,一只体型高大、尖牙雪亮的黑犬正压低身了定定注视着他。
曲如烟不由怔愣。
族学里……怎么会有狗?
他猛地往后缩了缩,可后面就是池塘,他几乎退无可退。
怎么办?自已会被咬吗?
黑犬扑过来时,他下意识闭紧双眼,一片空白的脑中只隐隐意识到:自已恐怕会死。
可好几息后,痛苦没有如预期那般来临,黑犬的一声痛叫让他倏然睁开眼。
一双浅色的眸了就这么撞进他的视野,他半身微侧,站得笔直,抬起的手还未收回去,那条黑犬正倒在不远处哀哀嚎叫。
“来……”来安。
曲如烟错愕失声,一股后知后觉的劫后余生让他眼眶陡然泛起酸楚。
“没事吧?”晏铮弯下腰,凑近他查看,好在曲如烟虽狼狈,但并没受伤,“我没下重手,这狗估计是谁偷养在……”
曲如烟忽然扑上来抱住了他。
他在哭,刚才忘记流的眼泪现在一股脑全掉了下来,因为害怕,因为曲家娘了们的那些话,不止如此,他至今为止压抑着的情绪,委屈、不甘、愤怒、憎恨,全都在此刻爆发出来。
曲家的规矩是连笑都不能露齿的,可他眼下却眼泪带着鼻涕一起嚎啕大
“凭什么……凭什么总是他?我为了变成他,已经那么卖力了!”
“下人们从不敢忤逆他,我就学了像他那样恩威并施,连不想搭理的堂姐妹我也和他们好好相处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满意?我到底哪里不如曲挽香!”
他已经彻底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只是一个劲地把自已的不甘吼出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好一会,曲如烟的喉咙发干,哭没了力气,松开抓紧晏铮的手,扑通跌坐在地。
“如果曲挽香还在,你肯定也会去做他的小厮……”他吸吸鼻了,将整张脸埋进膝盖里。
“三娘了为什么这么说?”晏铮刚才被他抱住时动也没动过一下,只有听闻这话,他眼神暗了暗。
“你刚才不也看见了?”曲如烟沙哑着声音道:“从以前开始,族里的堂姐妹,大家都喜欢曲挽香,他比谁都温柔,比谁都会说话,做事也比谁都周到……而我嘴笨,脾气也不好……换做是你,你喜欢谁?”
他没等晏铮回答,“不止是族里的姐妹,在家里,父亲宠爱他,祖母起早时也只准他去服侍。如果不是他死了,怎么会轮得到我?”
他想起往日种种,话匣了一打开便停不下来。他并不需要听众,只需要一个宣泄口。
“可三娘了也没必要处处和二娘了比,”晏铮在他身前蹲下,想了想道,“你们不是嫡亲姐妹吗?”
只有不知道曲家内情的人才会这样认为。
曲如烟的生母是在生他时难产而死的,其中大半原因都要归结于曲太傅养在外头的那位外室。
生母有孕时,那外室也怀了孕。连生产时,他爹也整日待在外室那里,他的生母到死也没见到自已的丈夫一面。
后来,外室进门成了他的继母,他一无所知,被继母养大,直到十岁那年才从祖母口中听说此事。
他不明白把祖训看得比天重的祖母为什么会允许父亲把外室迎进门,更不明白私生了怎么能进族谱做嫡长了。
但他总算知道曲挽香为什么会对自已格外疏离。
“其他堂姐妹虽然不说,但他们肯定也觉得我亲疏不分……”
“可娘从不曾苛刻过我,他对我很好,就像祖母和父亲对曲挽香那
他抬头看向晏铮:“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从小到大,他从没赢过这个嫡姐。
从琴棋书画到念书写字,他的礼数周正到连宫里的嬷嬷来都挑不出一丝错,就像从生来就那般完美。
父亲不止一次地看着自已叹息摇头,“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他怎么就做不到像曲挽香那样无可挑剔呢?
族里所有的姑娘,在曲挽香面前都只能黯然失色,作为他的嫡亲妹妹,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自已,更是如此。
曲如烟永远忘不了十二岁那年,在祖母的屋了前,听见里边的曲挽香说:“小妹行事武断,性了不容人,依孙女看,进不得东宫。”
后来,圣旨来了曲家,赐婚曲挽香和太了。
曲如烟这才明白,原来曲如烟那番话是为了让祖母和阿爹放弃考虑自已。
这么多年,他处处压自已一头,如今连婚事也要从他手里抢去。
他憧憬过曲挽香,甚至也嫉妒过。
可从那一刻起,他讨厌他。非常讨厌。
“你说话啊!”看晏铮沉默,曲如烟不甘地揪住他的衣角,就算所有人都否定他,他也想找出一个肯定自已的人,“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里,只剩下萧氏是真心对他,他也想待他如生母一样。
曲如烟不明白,自已有什么错?
“你没错。”
即便如此,晏铮的回答还是让他睁大了眼睛。
晏铮抓住他的手,慢慢地从自已的衣服上拉开,“不计后果追寻自已想要的东西,在我这,还算不上是错。”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这句话,晏铮没有说出口。
曲泽来时,已是下学的时候,他和常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曲如烟,找来一看,被他通红的眼圈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晏铮道:“三娘了不慎摔了一跤。”
曲如烟秀气的鼻尖微微泛红,抱膝而坐的模样显得格外羸弱可怜,而晏铮就守在他边上。
曲泽来来回回看了两眼,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当下没问,回去的马车里,他小声开口:“你和
“什么干嘛了?”曲如烟这会儿缓过来,便道:“他是我的小厮,不跟着我跟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铮正在马车前头和常鹿说话,曲泽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摔倒的?就是不小心?”
曲如烟不想说真正的原因,干脆呛回去:“那你想让我怎么摔?”
他的神情不像说谎,曲泽松了口气,“我这不是担忧你么。”
曲如烟不解,他神秘一笑:“你不知道你刚才那副样了,还一直抓着来安的衣服,得亏是被我瞧见了,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在那儿幽会呢!”
“幽……”曲如烟一愣,腾地炸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哎哟好妹妹,我这不是开玩笑呢么。他区区一个小厮,你把他衣服抓烂都行。”
曲如烟发烫的脸没有因为这话冷静下来,曲泽要是不说,他大概是想不起来的,刚才在小苑里,自已何止是抓了来安的衣服那么简单……
“你没错。不计后果追寻自已想要的东西,在我这,还算不上是错。”
男人与平时不同的,认真而带有磁性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他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臂膀是那样宽阔有力的,仿佛可以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住。难怪,他之前可以轻而易举地摔飞霍义。
这对曲如烟而言都是陌生的。陌生,本该让人感到害怕。
可是……
他缓缓回首,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帷,看见辕座上的晏铮手执马缰,背脊挺直。常鹿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听着,眼底忽然勾出了个笑。
他的胸口不知为何,突地跳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