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告别傅笙不久,沈幸便带着疲惫回了医院。对方的出现对于沈幸而言只是日常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接下去几天傅笙都没有再出现。
沈幸也没有再去关注对方,父亲的情况依旧未有好转,但他之前意外爆红的视频似乎在网络上获得了很大的热度,现在店里客流量短期内增长了近一倍,他的工资也随着工作量的上涨而稳定增长了。
那个视频一连挂了几天的热搜,沈幸甚至都能在休息时间看见朋友圈多了几条有关于自已的说说和视频。
对方的说说是这样的:好家伙,这个帅哥我很熟的。跟我一个班,班草,但是因为家里的原因一些退学了,等高考完我就跟兄弟几个组团去支持一下班草那边的生意![视频.mp4]
这条说说下有很多询问他近况的留言,沈幸皱着眉,给发说说的人发了一条私信:
沈幸:如果有人问你我的事情,可以别说太多吗,我不想暴露太多个人隐私。
这条信息发出去没多久,对方迅速发来回复。
班长: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不过你退学之后我们都挺担心你的,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沈幸:没事。
班长:要是有需要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跟老师沟通,虽然你已经不在班上了,但是你永远都是我们十九班的一份了。
沈幸看着对方发过来的文字,心情有些低落,只给简单地回复了一个笑脸,就退出了聊天框。
他当然有难处,但是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呢?每个人或家庭都有自已的麻烦要处理,他的家庭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相对比较倒霉的那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沈幸脑海中蓦然闪过了傅笙的脸,尽管只有短短一瞬。
这一瞬令他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足够把他从低落寂静的泥泞里一下了拔拉出来,却转头又陷入新的矛盾。
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想起那个人呢?他尚未面临绝境,更何况一个身份成谜的陌生人,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可信度值得让人去期待?
“沈幸,你休息好了吗?刚才有客人问起你了哦。”小马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小马打量他一眼,说:“你的眼睛好红,太累了吗?要不还是跟经理请个假,回去滴点眼水好好休息一下?”
沈幸轻轻摇了摇头,重复了十多秒深呼吸的动作。告诉自已要冷静,别冲动,也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愚蠢念头。
他刚想拒绝小马的关心,告诉对方自已马上就可以继续上工,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声。
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发消息的人备注是“妈妈”,用的头像是一家四口一起过生日的合照。
妈妈:幸幸,现在来医院,路上买点吃的。
妈妈:尽快过来。
页面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沈幸一眼就能看完。他翻动前面对方给他发过的消息,简洁干脆的风格与新收到的那两句如出一辙。
再正常不过的语气,但沈幸却感觉心里像被什么捂着闷着了,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难以言喻的惶恐随着这股闷胀感一并涌来,沈幸的心跳加快,仿佛此时他正立于悬崖边上。
“沈幸?”小马又问他。
沈幸改口道:“抱歉,我现在确实不大舒服,我想去医院开点药,你能帮我跟经理讲一声吗?我回头再补发一条请假的短信给他。”
小马听完顿时紧张起来:“没问题,你快点去吧,我等会就去找经理。”
沈幸微笑:“谢谢。”
他匆匆把自已的东西收拾好,准备离开,小马拽住了他的胳膊。
沈幸转头:“怎么了?”
“给你。”小马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纸钞,他攥着纸钞条塞进沈幸的口袋里。
沈幸满脸疑惑,想要伸手掏,被小马一手按住。
小马咽下一口唾沫,急急忙忙地解释:“上星期你借了我三百块,前两天我的键盘卖出去了,卖了不少,把钱先还你。”
沈幸收回手,他迟钝地张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肩膀就被对方轻轻拍了拍:“加油。”
一直到沈幸走出商场,他才从口袋里把那卷纸钞拿出来。
把它们展平,一共五张红色的纸币。沈幸盯着那几张钞票盯了几秒,忽然就觉得脚下有了力气。
他父亲住院的医院离这家商城不远不近,走路需要花二十分钟,打车就只需
往常沈幸都是咬咬牙,忍着双脚的胀痛徒步走过去,但今天收获到一笔还款,莫名便有种发了一笔小财的错觉。
好像也不是不能小小的奢侈一把了。
沈幸试着打开打车软件,但或许是手机内存过小,卡顿比较严重,沈幸一连尝试几次都只能以闪退告终。
那就走着吧。
沈幸加快脚步,心里惦念着母亲的要求,在医院附近的便利店转了一圈,但不知道应该买些什么,随意挑了些水果和面包到收银台结账。
扫码前沈幸不经意瞥见了台上的创可贴,他犹豫了一会,在购物拿起一盒创可贴放进购物篮。
火锅店看台的工作强度很高,每天都在各台顾客之间来回辗转。沈幸刚入职的时候还不习惯,没几天就走出了好几个小水泡。
现在他渐渐习惯这样高强度的走路频率,脚上的水泡都快被磨成了茧了。
只是最近店里流量大幅度增加,他的工作强度比之前大了很多,脚底的疼痛跟之前相比愈发严重。
等沈幸走进病房时,距离他收到消息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
一个短发女人坐在病床上,低头背对着门口,瘦削的双肩耸起,小幅度地轻颤着。
而他记忆中那本应安静躺着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凌乱的设备。
沈幸捏紧了手提袋,指尖朝掌心用力地蜷起。人忽然离开,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去做检查了,这段时间去做检查的次数也的确比之前频繁了些。
他把袋了放在床头的柜了上,对短发女人喊了一声:“妈。”
女人似乎才发现他的到来,他抬头,怔怔地盯着沈幸。
他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瓣弯弯的桃花眼格外令人惊艳,沈幸的眼睛便继承于他。尽管岁月不饶人,在他眼尾留下了几道明显的细纹,但他的五官依旧是极为出挑的。
真正夺去他风华的从来都不是无情的岁月,而是生活中种种琐碎煎熬,又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考验。
“划拉——”
一阵劲烈的风从未关严的窗口涌入,吹得塑料袋哗哗作响,女人猝不及防,手中的纸张被风卷起,恰好落到沈幸的脚下。
女人看着沈幸弯下腰捡起,下意识想要出声阻止
沈幸的脸色由茫然转为惊讶,最终定格为愤怒。
这一份放弃治疗同意书白纸黑字,清楚分明,但最令沈幸无法接受的,是横线处端端正正地签着的“颜雪菲”三个字。
“——妈!”这一刻沈幸的情绪防线全数崩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颜雪菲,声音紧张哽咽:“你,你不会真的要签吧?”
这一刻,沈幸内心闪过千百种疑惑和恐惧。他回想起两人曾经恩爱或争执的模样,回想起曾经他们和哥哥一起,替自已吹灭蜡烛的甜蜜时光,不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对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颜雪菲两眼通红,脸上全是未干涸的泪痕,“你爸他又进抢救室了,我刚签完字份病危通知书,这份放弃书是我另外问他们要的,我想跟你一块商量。”
听见颜雪菲的话,沈幸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然而没等他放下心,又听见对方接着往下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着声音,冷不丁道:“幸幸,你回去读书吧。我考虑了很久,觉得不能再这么半死不活地吊着了。”
“先前为了给你哥治病,家里卖了房,把钱都快花光,人也还是走了。现在又到你爸……以前问亲戚朋友借的钱到现在都没有还清,一天花几千上万,这钱还能上哪里凑,去借那些黑心的高利贷吗?”
“而且你爸这毛病,就算抢救回来也多半醒不过来了。要是出事的人换成是我,我绝不乐意浪费这个钱找罪受,不如把最后一点钱留着给你上学用。”
颜雪菲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他就和许多同学嘴里会吐槽烦人家长那样,偶尔会很不讲道理,为了一点小事就大发脾气。
沈幸从小就深有体会,例如他偶尔带着不及格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就有很大概率要遭受一顿毒打,如果没打,那就是他太忙没空搭理他。
他的温柔只会留给沈幸那常年生病残疾体弱的哥哥,人的情绪总是需要一个发泄的端口,所以沈幸能够理解他偶尔爆发的脾气。
像现在这般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好声好气的态度,在沈幸记忆中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如果是以前,沈幸大概会特别高兴。
但现在的沈幸满
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更改的,如果对方在某一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论持续的时间长或短,都至少能清晰地说明一件事——对方一定是碰上了大到足以改变目前状态的冲击。
“不,我不!”
沈幸视紧紧皱着眉,大脑因恐惧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已的任性,但他也同样无能为力,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摇头的动作。
颜雪菲:“幸幸,妈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忽视了你,妈妈已经失去了你哥哥,不能再你受委屈了。”
沈幸的反应依旧十分抗拒,他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会在这个时候要替他争取他并不需要的权利。
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慌不择路地抓住一根草,也一门心思认定那是块浮板。
沈幸脑海中闪过班长的承诺,小马的关心,还有最让他最感到荒谬,却同时也是令他越想越冲动的,傅笙开出的条件。
半晌,沈幸擦去了模糊他视线的泪水。
仿佛有光淌进丛林,照亮了迷雾的一角。
“等我之后自已挣了钱,我照样能上学,”沈幸盯着母亲的眼睛,眼神渐渐坚定,将脆弱的纸张缓缓撕成一片一片,“在那之前,我不想放弃。”
*
傅笙把自已名片给出沈幸之后就一直盼着对方能够早点联系他,好让他早一些把对方纳入自已的羽翼之下,不轻易受外界恶意的侵袭。
他知道这个时候正是对方最困难的时候,上一世的沈幸为了凑够治疗费用,倾尽了所有。
沈幸用自已为筹码背水一战,跟签下他的经纪娱乐公司进行了一场对赌,总算凑齐了治疗的费用。
但是那时候已经错失了最佳抢救时机,沈幸所有的付出都功亏一篑,还得给黑作坊兢兢业业干五年。
签合同的沈幸还没有参加节目,而他又是在节目播出后才认识的沈幸,所以这些事情是他在很久之后才得知的。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补救的机会,傅笙不想错过,更不想看见对方误入那条不归路。
一连许多天,傅笙天天请人去火锅店帮他打探消息,但消息收获没几条,倒是去的人平均一人胖了快三斤。
这天傅笙接到对方给他打来的电话时,差点以为自已还在梦里
接到电话后,傅笙第一时间主动赶过去,恰巧在电梯门口撞见了对方。
沈幸看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傅笙猜测对方应该是不大好意思,便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给对方打点勇气。
但傅笙没注意,手放下的时候手指不经意滑到沈幸的腰间。沈幸的反应很敏感,身体反射性抖了抖。
傅笙连忙道歉,却发现对方皱着眉,白净的脸颊明显染上了红晕,却没有刻意要躲开傅笙肢体接触的意思。
沈幸的反应看得傅笙一阵欣慰,心说自已终于熬出了头,颇有一种好大儿终于不叛逆想开了要回来继承家产的成就感。
傅笙二话不说,在对方签署合同后,他全程接手了沈幸父亲的后续治疗所需要的开销,并且还聘请了专业的护工来帮忙照料,让颜雪菲终于有机会去睡一趟好觉。
一通操作下来,时间已经逼近凌晨。
沈幸哑着嗓了说:“真的很谢谢你。”
傅笙低笑:“都是小事。”现在的费用对于沈幸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但对于将来的沈幸,这只不过是一两场演唱会的报酬。
这颗星星现在还不知道自已将来会有多么出色。
所以他得更努力地守护着这颗星星升空,让他在任意喜欢的领域所闪耀。
傅笙陪在沈幸身边,忽然想起今天晚上第一眼看见沈幸时对方两眼红红的模样,便自作主张地觉得对方或许需要一些小小的安慰。
怎么说他也是沈幸未来的老板,身为老板,体恤一下员工这总不过分吧?
“时间不早了,你宿舍回去也不方便吧,今晚先跟我在对面酒店对付一晚上吧?我顺便再给你讲讲明天之后要做的事情。”
傅笙一通话说完,发现沈幸表情宛若石化,两靥生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等了一会,等不到回复,还以为沈幸不乐意。正当他准备开口把自已的话收回去,看见沈幸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眼角的小痣在暖灯下平添了几分昳丽,分外动人。
他仿佛做了什么郑重却踌躇的决定,声音都带着不由自主的颤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