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沅上辈子命也挺好的,清贵人家出身,爹娘慈爱,一家和睦,她还有一个姑祖母在宫里头当太后。
她姑祖母还是皇后的时候,她家日子还是好过的。
等到前朝倒数第二个皇帝没了之后,皇后荣升太后,后世被称为幽帝的那位登基,江山就越发昏聩了。
幽帝放纵党争,并不把朝臣当回事,只想把朝臣当做牵线木偶,提着好玩的。他连朝臣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普通的老百姓了。前朝末年,灾荒是一年年的闹啊,朝中的大人们还在为己方势力争执不休,关中地区的人都死了一茬茬的了,他们只知道让仅有的几个能打将军去打流民。
就这,军费还要克扣人家的。
就这种昏君,这种朝堂,她爹也很快遭了殃。
她爹被任命为科举会试的主考官,本来嘛,这是好事,不是清贵的饱读诗书之人,不能担此大任的。谁能想到,南北党争竟然演变的如此激烈呢?
这就出了震惊世人的南北榜案。
南人本就比北人总体上条件好一些,所以最后录的人,总是南人多,北人少。这并不稀奇。然而她爹主持的那年会试,一共录取五十名进士,竟一人未录北人。全部进士,都是南方出身的!
这不可笑么?
天下人岂能被欺瞒过去?
放榜的那一天,就连她爹都惊呆了。她还记得他喃喃自语:“明明有十来个的呀,是有的呀。”
她爹是主考官不错,但她爹并没有做出这等事来。她爹并不得圣人信重,她也是后来才知道,之所以任命她爹做了主考官,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做替罪羔羊而已。
事发之后,她爹就牺牲在这一场党争里,他明明没有加入南北党任何一派,却因为祖籍在南方某地,就被诬陷为给南人作弊,被下了大牢,死在狱中,他们家的男丁都被处斩,女人们都被流放到偏远之地,唯独她这个小女儿,因为太后的苦苦求情,最后保下了她。
她被太后养在宫中,养在身边。她做出谦卑的姿态,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是仇恨。她恨不得幽帝立时死去,也恨不得这腐朽的朝堂顷刻崩塌。
她的爹,性命没了,声名也没了。天子在她眼里是如此可笑,不止一次让朝臣给他背锅,就因为他任性,因为他好玩,因为他愿意,别人就活该被牺牲么?
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在,最后那些将军们也反了,流民也反了,这个大夏朝,不要也罢!君王不义,死有余辜!
她拍手称快呢。
其实她自从家里出事之后,身体就变得不好了,她姑祖母常常抱着她,说她太过聪颖,慧极必伤。她是太聪明了,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知道一点,她们周家的灵秀好像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似的。
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比笨蛋更可恶。她看出了幽帝的帝心,看出了朝堂的内部斗争,但她阻止不了。
她郁郁寡欢,最后病死了。
一醒来就是刚出生的宝宝了。换了爹娘,就好像换了一世。她还记得先头爹娘的好,但不妨碍她在这一世过得开开心心的。
这一世,她不想再太聪明了。慧极必伤,她做个小可爱、小贴心就好了。
这就是她喜欢舅舅给的“惟拙”封号的原因。笨拙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忽然想到孔家。孔家从前就是个不地道的,现在就更恶心了。前朝的时候,男人们不作为,朝中大员们你争我斗的,唯独出了个不世出的天才,镇北大将军的女儿谈天灵,她爹战死之后,她接替了她爹的位置,死守北疆,打退了北戎多次。
就是这样的女将军,本该是朝廷之幸,那些大人们就又看不惯了。那时候的孔家,哟,也是衍圣公府,也没少参与前朝党争,一见有女子出色,立刻就打压,看不惯,嗯,人家谈将军在前头立下汗马功劳,孔家就上蹿下跳,说女子怎可如此,倒显得我泱泱大国无人似的。
哎呦,您多能啊,那也没见着你们孔家男人上战场去体现泱泱大国风度呀。
孔圣人的力量到底庞大,谈天灵被召回朝廷,被幽帝强配给了一个平庸子弟。
这下好了,最后一个支应北疆门庭的人也没了。
北戎长驱直入,生灵涂炭。孔家竟无半点愧疚之情,还说是谈天灵她爹镇北大将军还在的时候就没布置好,是他失职,死有余辜。幽帝挖了镇北大将军的坟,谈天灵当天就逃出夫家,捅死了孔家说这话的人,扭头就出了京城,投奔节度使,也就是本朝的开国皇帝去了。
照随沅说呢,谈天灵干的可真好啊。她真佩服她。
她阿姐,因为习武,也与谈天灵将军神交已久,觉得自己也能成为和谈天灵一样出色的女将军。
孔家可真是半点教训都不长啊。见风使舵的人,却偏爱张着那张嘴,信口就是条条,也不知道丢了祖上遗风!
阿爹阿娘去布置了,阿姐总不会吃了这个委屈。随沅并不担心这事,就是单方面被孔家恶心到了。
而这个时候的孔家,也热热闹闹的。
孔八在外丢了脸,回家就要找他家老祖宗说事。他爹是孔家家主嫡长子,衍圣公是他祖父,他最是受宠。
但在今日,这受宠也靠不住了。
衍圣公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不是傻子?净会给家里招祸!你也不看看你得罪的是谁,盛华长公主和随侯的嫡长女,圣人都时常惦记的亲外甥女,你说她?你还当着人家面上说的?”
孔八也委屈啊:“祖父,您和爹不也经常在家里说长公主太过威风,她的女儿也没有半点规矩,她本来就违背了女德啊……”
“你这个傻子!”衍圣公快被这个傻孙儿给气哭了,他能在家里说,他能在外头说么?“你还和人家比试?还输了?”
君子六艺,确实包括射。虽然长期起来,他们孔家标榜的一直是文人风度,书画底蕴,但是人家要和你比射,你还输了?这不是丢了家里的脸么!
要知道,孔圣人人家还会射箭呢!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啊!
孔八狡辩:“那随欣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这么厉害……”
他老子就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了:“你连个女子都不如。”
孔八的祖母,衍圣公夫人就颤颤巍巍的过来了,维护他:“你打他干什么?”
亲娘不给打,孔八他爹也没辙,只能指望亲爹给力。
衍圣公就说:“他打的没错!看看你这宝贝孙儿,都敢对人家郡主射箭了!算他命好,射术太差,要是伤着了乐安郡主一星半点的,你看看,盛华长公主和随侯不来拆了咱们家!”
这倒是真的。随侯还真的干得出这种事来。
衍圣公夫人说:“他纵然有错,已经当着人家面,被太子教训过一次了,难不成回了家还要挨你们的骂?”
衍圣公不和妇人语冰,拉着儿子走了。他们还要商议怎么应对呢,太子回宫准会告状!
衍圣公夫人就心疼的摸孔八的伤口:“我可怜的孙儿啊,那随欣是什么母老虎,女霸王,竟然伤我孙至此。这世间做女子的,无不是温良恭俭让,哪有她哪有的女子?日后她还嫁的出去?”
说罢,又恨恨道:“嫁不出去的好!她活该!”
孔八也委屈:“祖父和爹是半点不顾我啊。”
衍圣公夫人就和他哭在一处:“可怜的孙儿啊。”
孔八去见他老祖宗,韩泱回家之后,也去见了他老祖宗。
他家长辈的情况是一团乱麻,唯独老祖宗待他不错。但是,老祖宗到底是老祖宗,人家可不仅仅是他韩泱一人的祖母,也是很多人的祖母。
他绕过角落,刚要进内堂见过祖母,就看见二房的一个堂哥、一个堂妹出来了。
见了他,韩沥和韩春桐都带出不悦之色。韩沥还好,到底大一些,眼底不带笑意的叫了一声:“三弟。”
韩春桐却掩饰不了恨意,连招呼都不打。
韩泱早已习惯,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忽视着进去了。
一旁的仆妇眼观鼻鼻观心,早已司空见惯,并不稀奇。
韩泱心里其实是发笑的。韩春桐还恨他,他才应该恨他们呢。
韩国公老夫人见他来了,很是高兴的样子:“泱儿这边来。”
招呼他吃些东西,韩泱垂眸看过,都是他往日爱吃的。韩老夫人又问他:“今日在信北侯府如何,好玩不?”
她最担心这个孙子。自从那件事过去之后,他们的爹都走出来了,韩泱的大哥哥韩温也走出来了,唯独这韩泱,最是在意,心里刻骨铭心的记着。
这人啊,走不出仇恨,余生又哪得欢乐?
韩泱听祖母问话,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今日多嘴一事,想起了那个灵动的小姑娘,至于长得如何,他是没有细看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他还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
“没什么。”韩泱简单的回复,又提了一下那位乐安郡主和孔八的事迹。
他祖母就说了:“这孔家也是有毛病的。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被打也是活该。”
韩泱笑道:“孙儿也这般想。”
闲话又说了一些,韩老夫人试探着问他:“其实你堂弟堂妹他们……哎,也和你一样,是……。”
韩泱就变了脸色:“祖母!”
韩老夫人就知道这是还没过去呢,也怕惹得孩子伤心难过,不敢再说了。
韩老夫人这边是消停了,她心里是疼爱二房的两个孙儿孙女,但是十根手指还有长短呢,她老人家心里最偏疼的就是韩泱了。她顾不得太多,韩泱开心她才开心呢。
韩泱不怎么爱待在家里,时常就是去英国公府住。他嘴巴厉害,生平只有一个好友,就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程提和他一样,是家中嫡次子,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是怎么也分不开的好朋友。后来韩家出事,韩泱性情大变,也是程提还一切照旧,没有远着他。
英国公夫人和韩泱他那过世的娘也是好友,很是欢迎他到自家来住。他到了程家,和程提做邻居,就隔壁院子住,那才是真自在,在自己家里,反而觉得样样不舒坦。他哥叫他忍,他偏偏不想忍。
后来,就连英国公府的下人,都叫他“小公子”了,完全是把他看做英国公府的养子了。他那待遇,还真和本就是程家的孩子没差别了。
韩泱又准备上程家去,被他老子拦住了。
韩国公今年三十多,年富力强,脾气也不算好,见儿子又要去英国公家做客,他心里就不乐意:“你是把那头当你家了是吧?”
韩泱没好气的说:“您管那么多呢。”
韩国公气道:“没有你这样上赶着的,怎么,这个家就这样让你待不下?”
韩泱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韩国公就说:“我听说你刚刚见着你二堂哥和堂妹了。你也不理人,没点礼貌。”
韩国公本是想和儿子找点话题说,他也是刚刚撞见了侄子侄女,才知道的。他也想和儿子亲亲热热的,现在是什么样子,儿子都不待在家里,怎么亲近的起来?
这话却是戳着了韩泱的肺管子了。他的脸色骤然冰寒,眼里燃烧着仇恨的光:“我没有打他们都不错了,您也太强人所难。”他本来还想加一句“合着死的不是您的阿娘?!”
后来到底觉得过分了。他爹虽然有些毛病,但是这话说的却是祖母,祖母待他还是很不错的。他也有心,感受得到。
他到底没说出口。
韩国公被儿子说强人所难,心里也想起一些事来,顿时就不痛快了。“你就不能和你阿兄一样,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了,你还想怎么样?”
韩泱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想天理昭昭,如此而已。”
天理若不昭昭,这公道,他自己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