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敏德皇后?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朝阳便顿感后悔。
这是敏德皇后吗?亦或者不是敏德皇后?
朝阳心跳极快,她木讷的张着唇,目色呆滞惶恐地看着令贵妃。
朝阳犹记得,敏德皇后进宫时不过十四五岁,雪团子一样粉嫩可爱的年纪,就被陆家人推上了这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凤位,只因钦天监断言的一句“凤命之女”,她便无路可退地被人像是献祭一样地送上了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中。
关于敏德皇后,宫内流言自然是纷说不休,她原是御史台大夫陆大人养在外的嫡女,听说是自幼身子骨弱,便被陆大人送到了佛门净地去好生养这,直到钦天监的一句“江水凤命”,她才被陆家人寻回。
但时间浩渺流走,这话究竟是事实真相还是为堵悠悠之口早已不可考证,只知道李氏皇族的这一位皇后早薨逝世,陆氏一脉因与前朝勾结企图谋反而触怒龙颜,自此天子震怒、伏尸百万。
史书笔墨,称之为“宣赫门政变”。
用血浆洗过的青石板积了厚厚的一层血苔,宫人来往踏过,一印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血脚印。
但无论陛下如何问罪敏德皇后的母家,她的皇后之位始终不曾被朝廷议论撼动分毫。她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位皇后。
*
春阁内声息忽静,无人接腔。朝阳如鲠在喉,动作机械麻木地低下头去看那张边缘卷了黄的画像。
宋二小姐和敏德皇后......
怎么可能呢?
令贵妃仔细探着朝阳神情,朝阳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此刻布满层层疑云,她又尖又长的精美护甲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角,淡声问:“朝阳为何打眼一瞧,便笃定这是宋二小姐?”
朝阳迟钝地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贝齿轻轻碾过下唇,滚了一圈浅浅的齿痕,才慢慢道:“......母妃,这无论是谁来瞧,都会觉得是宋二小姐。”
令贵妃稍稍偏了头,五指并拢遮于额心,那几段骤然被撕扯开的回忆满满当当地填满了所有心绪,她神思疲倦,几息后,阖上一双美目轻憩。
朝阳放轻了自己的手上动作,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卷起画轴,用银边丝带缠紧了画像。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同宋棠棠相处的点滴细节,不可否认,宋二小姐生了副世无其二的好皮囊,一颦一笑都轻易勾魂夺魄。同样,她的身份也是板上钉钉的确凿,国之宋相的嫡幼女,母亲是江洲陆氏,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书香门第。
朝阳虽贵为一国公主,生长在这一方宫室里,但依着她被陛下和令贵妃惯养出这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性子,她要知道宫外盛传趣事的一二也并非难事,尤其是这宋二小姐,虽有美貌,却是被京中碎嘴百姓嘲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绣花草包”。
这样一个少女,岂能同为朝三代、御史台大夫的陆氏一族的嫡女牵扯上关系?
但若要说这两人仅仅是相像......又好似太过牵强。
朝阳敛声屏气,双手端放于绘有大片盛放芍药的宫裙上,那淬了晶亮碎屑的丝线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熠熠生辉,倒映在她皎白如玉的小脸上,明明该是锦上添花,偏生出了一些病态的苍白。
她也不知道自己等了许久,只木然地数着自己的脉搏起伏的细微声响,一直到冰鉴内又滑下几滴撞在理石纹地面的细碎水滴,她才听见令贵妃像是云遮雾绕的朦胧声音。
“那朝阳为何又改口,说是敏德皇后?”
朝阳心跳忽停了一声。
她猝然抬头,就这么直愣愣的、目不转睛的看着令贵妃。
日光正盛,暑气却被冰鉴一散,冰凉的风透不进这方沉沉死寂的一隅,反而是将人的心气闷得更紧、更加难受。
可令贵妃并未给朝阳思考答话的时间,她将原本挡着光的瘦薄手掌向后一弯,勾去耳边的几缕碎发,声线像是浸在了冬日的冰天雪地里,一字一句敲打在朝阳心上。
“因为她们真的很像,对不对?”
“......”
她想起鸣鹿园那一日,这个小姑娘明明就与她近在咫尺,可阴差阳错,两人到底是没有见上一面。
这一错,便错到了今日。
错到了她失手滚落的画轴被画意无意中瞥见,更是错到了她没有早早问过朝阳有关宋二小姐的只言片语。
阿玥喜欢蝴蝶纸鸢,她说心疼娘娘在天上一个人孤零零的,便寻了许多的蝴蝶纸鸢给她作伴。知道令贵妃赏赐了许多稀罕物件首饰给自己,便找了机会亲手雕刻了一枚蝴蝶花步摇作为回礼。
她甚至会弹《新雪》,而且有且仅有这么一首《新雪》......
这是江洲的曲子,也是阿玥唯一会的一首曲子。
她甚至......还想要将她的断月弓替她赢回来。
令贵妃眉心紧紧蹙起,指腹摁压在自己的眼皮上,她无声地在喉间吐了一口浊气,下一秒清亮眼神奔向朝阳,像是捕猎的豹盯紧了自己爪下的猎物。
“朝阳,你知道有些事情,它适合烂掉,再也不见天日,你明白吗?”
画意端上来的栗子糕适才泛着温热,令贵妃慢条斯理地拿过银制小勺捻过一块,细细地、重重地碾成了齑粉。
“......”
朝阳默默地咽了一口干沫,诚惶诚恐地摇着自己脑袋上仿佛重若千斤的翡翠步摇。
“你父皇日理万机,政事繁忙。朝阳就不必用这等小事去扰了你父皇的清净。”
朝阳喏喏应了声,令贵妃却掷下银勺,把梅花瓷碟推到朝阳跟前,眼睫向上一抬,“朝阳,这是母妃特意按着你的口味制的,尝了一些再回去。”
“母妃,我......”
令贵妃眼风清清淡淡地晲她一眼,朝阳向来有些畏惧令贵妃,当下脖子肩背一缩,又不敢说话了,只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温热绵软的栗子糕往嘴里送,囫囵吞了一口,也没咀嚼出什么滋味来。
“陛下要给太子选太子妃了。”
朝阳猛地一顿,融化在唇齿中的栗子糕登时卡进食道里不上不下,呛得她一阵猛烈咳嗽,眼底漫出一片薄红,几滴眼泪滚在下眼睫上,摇摇欲落。
“你这孩子......”令贵妃平静地拍顺了朝阳的背脊,垂下眼去看她,“吃慢点,后头又没有洪水猛兽追着你。”
“咳、咳......”朝阳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撇去眼泪,她抽了抽鼻尖,缓了好半天才道,“母妃,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儿了......”
“不突然。”令贵妃见她这样,唇角忍不住噙起一抹淡笑,轻缓了语调道:“礼部早就在筹备此事,钦天监夜观星象,下月初十是个难得的吉日。”
朝阳紧张地咽下一块栗子糕,含糊不清地念着:“所以......太子妃人选还是许四姑娘吗?”
令贵妃侧过视线,眼风薄凉地扫过来,朝阳立时噤声,后背冒了一层细密疙瘩。
“虽说是太子妃大选,可左右无非是走一个过场罢了。”令贵妃抽了一下朝阳鬓发上的一枚玉海棠步摇,然后又细致地紧回鬓发中,“陛下原就属意许四姑娘,这柄玉如意,到底是要交到她手中的。”
朝阳愣愣地“哦”了一声,她垂着头,贝齿切进下唇,踌躇半晌,她终于慢而艰难地开口:“母妃......除了四姑娘,没有其他的合适人选了吗?父皇为何不多考虑几家,比如宋相大人......”
令贵妃看向朝阳,小姑娘一口一口往自己口中送着吃食,雪白的腮帮微微鼓着,她到底年岁轻,面上显不出风霜肆虐凌厉的痕迹,眉眼都挂着早春一样的鲜活和灿烂,和自己的心如死谭一对比,倒是生出了许多的唏嘘。
李宥语生得并不像她的生母,反而是接了陛下年轻时的模样。她从前从未将这两件事情搁在一起细想,可若是细细较真起来,朝阳是在某些角度、某些神态时,得以有那么一两分阿玥的影子。
但也仅仅是局限于“某些”时刻的特定场景。
她呷了一口凉下来的苦茶,入口甘苦,回味清甜,朝阳却愈发地紧张起来,捏着银勺的手指都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
“宋二小姐”卡在她唇齿间好几回,等这四个字从她喉间滚出来时,乍然变成了“宋大小姐”。
气氛一瞬凝结成冰。
朝阳心中叫苦连天的唉声叹气,只恨不得给自己的小脑袋来上几锤。
“哦?”
令贵妃无甚特别的扬了一下语调,半边细若弯月的眉梢一抬,又懒懒散散地倚回贵妃榻上,“宋大小姐?论才情美貌,这京中贵女自然是无一人可以与她相较。朝阳若是这么想,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朝阳狠狠拧了一下面部表情,五官皱成一团紧巴巴的模样,她用力地掐了一下养出软肉的脸颊,这才挂上尴尬微笑,转头望向令贵妃。
“呵、呵呵......母妃,我方才就是随口一说,我开玩笑的。”
朝阳手指覆在自己的手背上,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扣着自己的指缝,“太子哥哥和宋大小姐......不合适,真不合适。”
令贵妃似笑非笑,淡淡问道:“怎么不合适?宋云烟家世显赫,门当户对,她也担得起太子正妃。”
“母妃!”朝阳这下是当真急了,她瞪着大眼睛,鬓角冒了细汗,有些许语无伦次地说道:“不、不可以.....语儿观察过了,宋大小姐似乎同文远候小侯爷交情匪浅,若是将宋大小姐指给了太子哥哥,那岂不是拆人姻缘......古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这等损人不利已之事,语儿深觉还是免了吧......”
令贵妃轻笑一声,慵懒妩媚地挑起半边笑意,“朝阳现下倒是如此乖觉懂事了。”
朝阳不过是憋出了一通的胡言乱语,眼下她搜肠刮肚也再吐不出一句话之后,只默默地又垂低了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就不说话了。
令贵妃见她一副如临大敌,不想便猜出她的真实意图,于是她便顺着朝阳先前的话头把话接下去,“既然大小姐不行,那宋二......宋棠棠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身体和精神都不在状态,抱歉耽搁了这么久。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感恩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