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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又呆了。

“二、二小姐......”

朝阳急得满脸通红,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头头是道来,令贵妃便也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答。

一直到朝阳几乎要面红耳赤,令贵妃才轻轻笑了。

“朝阳不是一直同二小姐交好?加之她又在鸣鹿园上救了你一次,这种过命的交情,难道朝阳不希望她进宫来长长久久地陪伴你吗?”

“可是......”朝阳顿时无言以对,她磨了磨后槽牙,拎起自己的宫裙坐到了贵妃榻一侧,她心中翻来覆去把宋棠棠和江湛相处的画面过了一遍,给自己定了定心神才说道:“二小姐也不行!”

令贵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侧脸,浅浅一笑:“为什么不行?”

“二小姐......”朝阳一会儿是痛定思痛,一会儿是愁眉苦脸,脸上反复上演好几次变脸之后,才一鼓作气地喊了出来,“因为二小姐同少将军早已私定终身!”

“......”

被书清嘱咐进来换茶水的画意冷不防被她这一惊天动地的嗓子一喊,差点摔了个趔趄。

令贵妃却是不辨喜怒地轻笑一声,美人唇瓣不点而朱,眉眼添着几分婉转媚意,她笑了笑,语气里没有嗔怪的意思,“朝阳,母妃是不是让你少看一些话本子?私定终身四个字,岂是这样胡乱搬弄的?”

朝阳急急拉住令贵妃的手,将自己的脑袋晃成一个小拨浪鼓,“母妃,许四姑娘不行,宋家两位小姐不行,可京中还有许许多多待字闺中的贵女啊!咱们一个个慢慢挑,总会有合适的!”

令贵妃向她睇了个清冷如烟的眼神,笑意渐散,下一秒面上表情尽数收敛。

她注视着朝阳,平静而柔和的问。

“朝阳,为什么许四姑娘不可以呢?”

***

令贵妃在当年为进宫承恩时,也曾是京中提枪打马、巡街采花,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她出身将门,老显国公曾为先帝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晚年世袭爵位,到了令贵妃的父亲时,虽不再如当年显国公的显赫光景,却也是京中让人望其项背的勋贵人家。

令贵妃是家中嫡幼女,金玉相映、刚柔并济,映柔二字,有显国公给予她在这世上最真诚美好的祝愿。

她美貌动人,却从不以美侍人。满腹诗书、引经据典、学富五车、才当曹斗。国相曾言,孙家小女若为男子,定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大有一番作为。

“从来才女果谁俦,错玉编珠万斛舟。”

这便是形容显国公府嫡小姐孙映柔的。

朝阳自打记事起,便总是听着奶嬷嬷在她耳边苦口婆心的念叨着,令贵妃如何如何、敏德皇后又是如何如何。

让她要时时刻刻地谨记着贵妃娘娘对她的好,也莫要忘了敏德皇后。

更重要的是,不要在令贵妃跟前提起早逝的先皇后。

朝阳似懂非懂,几岁的奶娃娃含着薄荷奶片乖乖点头一一应了。照顾她的奶嬷嬷是先前伺候在令贵妃身前的,听说是从显国公府里一道跟着令贵妃进宫的,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

嬷嬷还说,要朝阳多让贵妃开心一点。

她懵懵懂懂地问:“既然母妃不开心,那母妃为什么要进宫呢?”

她和敏德皇后为什么要进宫呢?这圣旨抗不得、这皇命也违不得吗?

朝阳那时候真的太小,等她后来想明白这个事情时,也不会再去问“为什么”这三个字。她更加勤勉地奔去月华宫,更加乖巧地伺候在令贵妃膝前,讲一些没头没脑的笨话,娇憨痴傻地逗着令贵妃。

令贵妃总是不常笑的,她偶尔笑一笑,那笑意淡的像是被风一吹就轻易散了,唇角上扬的弧度浅的几乎看不出来。

她可是当年京中的第一美人,不仅才貌兼具、文武亦是不同于旁人。她该是活在一片鲜亮的花团锦簇中,而不是陷进这死气沉沉的暮云里。

朝阳挨着她又坐近了一些,自从她长大之后,她就鲜少能有机会再同令贵妃这般亲密。

“母妃......四姑娘,她......”

朝阳欲言又止,她实在无法将事情完完全全的全盘托出,她虽然对许霜遥无感,却也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

许霜遥确实什么也没做,她不过就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宋棠棠落入险境,而后缄口不言而已。

她不是磨刀的人、也不是递刀的人,而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一切的人。

朝阳一想到这些,登时不寒而栗。

“朝阳,有些事情你和太子存心瞒住,是出于你们的良知与道德。”令贵妃压了一下朝阳的左肩,让她挨得更舒服一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四泯灭了自己的良知道德,她德行有亏,太子妃这事儿便作罢了。”

朝阳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见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而后唇角抿得更紧了一些。

“这肯定又要让父皇头疼了吧......”

“依朝阳所言,这京中多得是贵女,她许四不行,还有旁的呢。这些事情左右也不需要你操心,你呀,就让你父皇省点心,好好端出咱们大耀公主的模样来,不叫北狄人小瞧了你去。”

一说到这个朝阳就满脸的不情愿,但陛下心意已决,朝阳再说什么也只是做无用功罢了。令贵妃见她面上藏不住心事,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髻,和缓地笑道:“再过两天,你领了我的手谕出宫去。”令贵妃理了理她起了些折痕的前襟,动作温柔而慈爱,带着无限地疼惜。

朝阳一愣,有些绕不过来的睁着眼,顿时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令贵妃别开她额间遮挡着疤痕的碎发,原先狰狞可怖的伤痕早已淡得几乎不可见,她轻叹一口气,又缓缓地弯起些些笑意,“女儿家最注重容颜,还好,到底是没留下什么痕迹。”

“母妃......您、您是什么意思啊?”

“还能有什么意思?”令贵妃微微浅笑,看得朝阳眼中一阵被迷住了恍惚:“你不是心心念念着那宋家二小姐,去看一看她吧。”

朝阳傻愣愣地反应过来后几乎要一跃而起,眼角眉梢的欢愉溢成满室璀璨动人的盈光,她笑出一口灿白的整齐齿列,认认真真地朝着令贵妃行了一个大礼,说了好些讨巧的话,这才双手拽起裙摆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画意连忙招呼宫人跟上朝阳公主,以免她跑得这样快又磕了摔了,令贵妃无奈轻声失笑,喃喃道:“朝阳这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话音戛然而止,画意掀开珠帘走进去,明灿灿的光影摇在她面上,她忽然苦涩地咽回了话。

阿玥是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而朝阳,却是被她和陛下有意娇惯出来的性子。

“娘娘......您午间饮了些酒,这是奴婢新熬的醒神汤,娘娘可否饮一些?”

画意将热过的小点端在茶几上,将散着清甜香味的醒神汤用瓷勺轻轻搅匀,而后将瓷勺靠着碗壁贴放,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垂着眼,安静地退到一旁站着。

令贵妃又恢复到往日冷冰冰的神情,她摆摆手,原先的笑意如一阵烟雾轻飘飘地散了。

“大梦荒唐......”她凝着窗外的弯进来的一枝藤蔓,自嘲似的摇摇头,“我这一生,怕是都醒不过来了。”

画意不敢说话,令贵妃这才感到酒意上涌,她抬抬手,将画意招了过来。“你再同我唱一唱那首江洲的小曲。”

书清进殿时,正逢那吴侬软语唱到最后一句,画意将声音放得又轻又细,唯恐吵醒了将将睡去的贵妃娘娘。

“娘娘不喜欢听最后这一句,往后你略去了便可,不必在唱了。”书清低言嘱咐,取了一件软织锦薄盖在令贵妃身前。

画意喏喏地应了,书清朝殿外一偏头,“你下去吧,娘娘把你留在身边是看重你,出去后切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书清伸手兜正了画意的肩膀,轻轻道:“你明白了吗?”

画意连连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今日什么也没见着,什么也没听着。”

待画意离开后,书清熏起助眠安神的熏香,令贵妃却在这时忽然开口,“书清,你还记得太子有次从宫外回来,去了佛堂为阿玥上香吗?”

书清垂眼挥退伺候的宫人,并注视着他们将门对贴合上才旋身走回来,她站在贵妃榻的右侧,答着她的话:“娘娘,我记得。”

“本宫先前还只当他是孝心,却不曾想,他是撞见了那孩子。”

令贵妃无声地叹息,声音里染着千回百转的浓厚疲倦,“承胤那孩子聪明,他长过朝阳,自幼是见了不少与阿玥相似的宫妃,难免会有记忆。”

“......”书清微微点头,“小殿下怕是起了疑心。”

“不是疑心,是他细心。”

令贵妃微微蹙眉,像是遥江上被风吹皱的湖面,细细地荡起了涟漪。

“陛下是不是准备封那孩子为公主?”

书清默了一瞬,答道:“陛下是有此意,不过近日遭了朝阳公主遇险一事,又加之北狄进贡来访,这事儿可能还得往后搁议。”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间纹理皱得更深。

“你替本宫留心着宣政殿的消息......罢了,本宫改日再去同他商量。你别看朝阳贵为一国公主,但有的时候,本宫只愿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一生倒还是有退路、有选择。”

“娘娘......”

两人一时无话,书清想了许久,才决定将心中疑虑问出。“娘娘为何笃定......宋二小姐就是......”

“本宫没有笃定。”令贵妃顿了顿,她睁开眼,睇进那迷蒙的光中,又想起画卷上少女清甜柔软的笑意。

“本宫只是希望。但无论她是不是,本宫都不会将她拉入这吃人的深渊里来。”

“本宫已然亏欠阿玥太多,这一生无法偿还。哪怕那孩子同她没有关系,身上也到底是流着同一种血脉。”

书清交手垂于袖下,轻声道,“娘娘,时过经年,娘娘还在为当初的事情自责不已。皇后娘娘若泉下有知,定会伤心的。”

殿内依旧添着湿冷的坚冰,和殿外的暑气碰撞后凝结成丝丝的雾气,朦胧缭绕缠在殿内的朱漆梁柱上,像是一片云雾,令贵妃放缓了呼吸,望着那袅袅的烟气,眼里无波无澜,似是再也掀不起一丝情绪。

“本宫与阿玥相识数十载,算一算如今,本宫已人老珠黄,而阿玥却永远是那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模样。”

书清听完,沉默稍许,才慢慢说道:“娘娘正值壮年,风华正茂,切莫妄自菲薄。”

令贵妃轻嗤一笑,纤长的羽睫盖下眼底的光,她闷了几声笑意,忽然扯声笑起来。

“是啊,阿玥走了,本宫却被永永远远的留下来。若是可以,本宫又何尝不想成为那一件死物,一方画卷,只供人在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里伤神忘怀呢?”

书清启唇几次,却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书清,本宫最近的记性愈发的不好了。”

她失神的瞧着那点雾气蒸发在视线里,像是眼底淌进了水光,模糊了眼里的一切。

“这是阿玥离开的第几年了?”

书清不肖想,很快答道:“娘娘,这是敏德皇后逝世的一十七年。”

一十七年。

令贵妃数了又数,心口隐隐作痛,她旋即摇头,“不对。不是一十七年。应是双十。”

如此一来,倒是叫那些事情都一一对上了。

书清默了半晌,谨慎回答,“是奴婢记错了。”

“不是你记错了,本宫偶有时候也会记错。可逝世一十七年的是敏德皇后,不是阿玥。本宫总不想弄混她们,但敏德皇后是敏德皇后,阿玥就是阿玥,她们不一样。”

书清无言作答,她步到令贵妃跟前,半跪下.身,沉默地点头。

“本宫十六那年,不顾一切地请旨进宫。为此本宫父亲差点打折了本宫的腿......进宫那年,本宫便是妃位。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熬着时间、熬着家世、熬着自己的恩宠慢慢上位。唯独本宫,承了那一年所有的流言蜚语,成了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妃位嫔妃。”

“许多人都道本宫圣眷正浓,宠冠六宫。可只有本宫和陛下知道,这个所谓的妃位,不过是他对我的一种补偿罢了。”

“我真是怀念那年的日子,阳光灿烂,花也开得那样好。那时候,修文身边还有叶纯慧,程静荷,苏绾桃,夏听雪,周愿婉和程文娆。这后宫里呀,总是热热闹闹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风吃醋或是大打出手,竟然也是意外的风平浪静。我还记得有朝臣谏言,皇后御下有方,当真是叫人笑弯了腰......”

“只可惜这好景到底不长,大概是那点好时光都要用余下一生的孤寂来偿还吧。绾桃去了,听雪去了,愿婉和文娆都去了。”

“阿玥喜欢人多,说是吵闹,有尘世间的烟火味,这宫里就不总是这么的冷冰冰和孤寂。只可惜大家一个两个的离开,叫她大病了一场。她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看着那道锁着她的宫墙,整日里郁郁寡欢,身子也愈发的形销骨立......她一年当中总要病上好几个月,好不容易熬过了冬,来年开了春,又有新的事情让她病倒。”

“我想方设法地为她寻宫外的新奇物件,还特地开辟了一方园子栽种海棠花。可她还是不开心......”

“我还记得大耀五十三年,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恍觉是大梦一场......那年宫宴发生的事情让我时时心悸难安......阿玥也为此伤了身子根本,却又在那时意外有孕。阿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身子弱,原是保不住的......”

话已至此,令贵妃的声线早已哽咽得不成词句。书清眼底蓄了一些泪光,强撑着不让它滚下。

“阿玥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当年一道进宫的嫔妃就剩下叶纯慧那么个缺心眼,我们两偶尔对月饮酒,说的也尽是当年的事......也是啊,除了当年的事,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阿玥去了之后,修文像是魔怔似的,开始疯狂寻找同阿玥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女子,现在想想,那几年也是不输十几年前的荒唐。我替修文做了这恶人,直到那年冬日......”

书清声音很轻,像是惶恐会吵醒了流淌一地的细碎迷蒙的光晕。

“直到公主殿下的降生。”

令贵妃点点头,又苦笑一声,“修文子嗣缘薄,这么多年统共就所出这几个皇子。朝阳原也是活不下来的,但是阿玥生前想要一个女儿,我舍不得,便将她留下了。好在朝阳的出生也算是点醒了修文,这么多年他是极疼爱朝阳的。有时候我也在想,他会不会是把朝阳当成了他和阿玥的孩子......”

“娘娘......”

“虽然安常在同阿玥极相似,但朝阳却是不像阿玥的。如此也好,朝阳就该是朝阳,她不是谁的替代品,她就只是李宥语罢了。”

她摆摆手,阻断了书清的欲言又止,“我知道,我不该总是去回忆这些......可这宫里到底太寂寞、太冷了。我若不时时想着这些,我怕是连一天都熬不下来。当年我小产之后,坏了身子,这辈子再难有孕。你也听前朝老臣说的吧?这些年来立后的呼声那是从未断过,这继后不是本宫,便是叶纯慧。叶纯慧育有顺王,家世也好,可她当年受过阿玥的恩,所以她是断然不会登上着后位......至于我?我怎么可能稀罕这些。前些日子修文又跟我提起,说要立我为后。我知道他到底是对我有愧,可我不想要他的愧疚,我只想要阿玥回来,在圆月时陪我一同欣赏映月园里的海棠花......”

“本宫真是酒喝多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令贵妃沉沉闷闷地笑了几声,她抬手覆于眼上,抵回了将落未落的泪光。

书清心中也痛,强忍着哽咽道:“娘娘,要不要我安排人查一查宋二小姐?”

她真的累极了,抬手也是有气无力的姿势,“随你吧......”

“本宫想啊想啊......怎么想,都回不去了......”

“书清,一切都回不去啦......”

她凝视着自己莹白的手腕,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一双眉目空洞无神,许久之后,她终于皱着眉心睡去。

书清静静站立,令贵妃眼角那滴泪在阳光的反射下晶莹剔透,泪珠缓缓滑落,砸在地面上碎成无数晶片,像是她早已碎无可碎的一颗心。

***

翌日,书清果真带着一副笔墨未干的画卷呈到令贵妃面前。

她昨夜又困于梦魇,一宿辗转难安,朝阳刚刚来请过安,太子也差了御医来问诊,此刻令贵妃半披着轻纱薄衫,手中翻着一本古籍,神色冷淡疏离地靠倚在榻上。

她没有抬眼,指尖又捻过一页,“这是什么?”

书清双手呈上画卷,慢慢道:“娘娘,这是宋二小姐的画像。”

“......”

令贵妃闻言,眼神一动,依旧是事事都提不起劲儿的慵懒模样,“画意,让她们都下去。”

殿内的宫女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书清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打开。

“娘娘,二小姐先前在鸣鹿园受的伤......伤得很重。”书清看着那画中肆意张扬的小姑娘,有些心疼道:“二小姐眼下是可以行走了,只不过眼疾还是不见起色......前些时日受了风又感染风寒,烧了好几夜才退了下去。也不怪朝阳公主这般心急如焚,实在是二小姐太过坎坷了些。”

“......”

先前敏德皇后的画轴还落于一侧的锦匣内,那泛黄打卷的边缘同眼前这光洁崭新的宣纸不可比拟,但是画中的少女,一样是十四五的天真年纪,一样是弯着一双小鹿眼笑起来,一样是笑起来有一对梨涡。

可是阿玥早已不再生动,她的一切都被埋葬在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里。

令贵妃颤着手,想去接过书清手中的画,最终又收了回来。

“难怪朝阳会这样大惊失色,也难怪画意会打眼认错......”她望着那画像中少女精致无双的明艳眉眼,隔着几寸空气,始终不敢伸手去触碰画上少女娇俏笑着的小脸。

“她......这孩子......怎么样了?”

她强忍着破碎的字音,眼中几乎要被泪光模糊。

“公主说宋二小姐把江小将军给忘了,我今日打探一番,听闻两人已是如胶似漆,二小姐许是想起了不少事情。”

书清还说:“江小将军对二小姐真的是体贴入微,凡事亲力亲为。听说是每日都要架着她走上小半个时辰,这可就苦了二小姐。”书清想到描述人那手舞足蹈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二小姐当真是可爱极了,虽说闯了好几次鬼门关,但从未怨过恨过,每日开开心心的,叫人一看都欣喜。”

“......”令贵妃沉默地听完,忽然起了一句,“阿玥当年不是这样么?”

书清瞬间怔愣,却也想起了当年的敏德皇后来。

“你记得有一次,她非要攀上树去给我摘什么新鲜果子......然后被一只松鼠给吓得跌下来,摔折了腿......我训她,她还好意思对我笑,把藏在袖间的红果子递给我吃......那果子真是酸极了,酸得牙倒,偏偏还不能对她说。”令贵妃又忆起往昔,看着宋棠棠的神情也柔和了三分,“我当初就该对她据实相告,把她气哭,看她还敢不敢攀上那么高的大树,看她还敢不敢遇事了就先对别人笑,哄人不要担心。”

书清听她说完,看着画中那少女的鲜活漂亮的容颜,也想起当年那粉团子的小皇后来。

“我也记得,有一次陛下罚了嘉嫔娘娘,敏德皇后舍不得嘉嫔怀有皇嗣还要被禁足在宫内,成天抱着黄粱琴到宣政殿去弹奏......最后嘉嫔娘娘是解了禁足,反倒是敏德皇后被陛下下了旨意,无故不得出未央宫。皇后娘娘也不恼,成日还是笑眯眯的,就守在宫门口等着路过的妃嫔,然后隔着老远的距离同她们说几句话......娘娘还让宁婕妤给她做酱猪肘子。”

十四五的阿玥,笑起来时,唇下会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十四五的宋棠棠,笑起来时,唇下也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十四五的阿玥,只会弹一首非常难听的《新雪》。

十四五的宋棠棠,也只会弹一首非常难听的《新雪》。

十四五的阿玥,总是喜欢黏着阿柔,受伤了从不想着自己,而是先担心旁人会不会伤心。

十四五的阿玥,生得漂亮又可爱,性子又乖又软,大家都喜欢她,阿柔最喜欢她。

十四五的阿玥,说要和阿柔在一起一辈子。

......

原来她们的一辈子这样短,短到一人只有史书上戛然而止的“一十七”,短到徒剩她一人熬了这之后一十七年的岁月光阴。

***

暑气正盛的五月一过,和风细雨的六月如期而至。

宋棠棠天还未亮就起了个大早,整个人精神气十足,伸手蹬腿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舒了眉眼,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

她昨夜折腾不休地闹了一晚上,让宋相气得折了一条杨柳结结实实地抽了她一顿才好生地安分下来。

细究原因,还是因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儿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念着要嫁给少将军为妻。

宋相火冒三丈,一眼都不想再看她,“阿冶,明天给我把大门看牢了,谁都不能放进来!尤其是姓江的!”

宋棠棠委委屈屈地扁着小嘴儿,颤着细白的手指头去摸小腿上认真看也看不出来的伤,嚎得哭天抢地。

宋云烟看她这富有活力的耍赖行径摇了摇头,心中被妹妹前段时日的病情反复给弄出来的阴霾也驱散得七七八八。她伸手将她的裙摆拉下盖上踝骨,忍不住屈指弹了一下她的前额。

“好了,爹走了,快别演了。”宋云烟掐着她的小鼻尖轻轻晃了晃,纵容又宠溺地笑道:“半滴鳄鱼眼泪都没有,你呀,真是不让人省心。”

“哼哼。”宋棠棠反手抱住宋云烟柔软纤细的腰肢,将脸埋进带着馥郁香气的美人姐姐胸前,软绵绵地蹭了又蹭,“关了大门也没用,他江湛是何许人?噔噔噔——那可是梁上君子也!”

“你就胡言乱语吧。”宋云烟既好笑又无奈,拢了拢衣在她身侧躺下,“说吧,你又打着什么鬼主意?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眼巴巴地赶着去吹风,反而闹得自己又感染风寒,病得起不来身,还嚷嚷着要吃炖牛骨。”

“大姐姐。”宋棠棠把自己裹进被褥里揉成一团,骨碌碌地滚进宋云烟怀里,“今晚会给棠棠讲故事吗?”

“......”

一室烛光摇晃,倾泻出窗外疏忽黯淡的月影,宋云烟捻过她鬓边的一缕长发,细致地别过宋棠棠那小巧白嫩的耳廓。

冷冷的月光拍在她清冷如霜的面上,映出少女一双清亮眼底的神思复杂。

她虽是笑着的,可眼底里并无一星半点的笑意灌进眼底。

她慢慢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妹妹的长发,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话。

因着这段时日宋棠棠受伤生病,她自然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段亲密无间的相处,她原先被顾重渊勾出来的那点微妙疑心被无限地放大。

她们一同长大,她熟知妹妹的所有小习惯和脾性,她讲话时会微微拖长上翘的尾音,撒娇时总是黏黏腻腻的用气音,她喜欢吃甜的,尤其喜欢奶味重的食品,不怎么喜欢吃口味过酸的水果,尤其是青柑,一见就变了脸色。

棠棠自然是棠棠,和过去的棠棠并无半分区别。

只是......

棠棠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失足跌进湖里一次,从那以后她就格外的惧怕水。

“大姐姐?”

得不到宋云烟的回答,宋棠棠从她怀中抬起眼,浅色的琉璃瞳孔眨了几下,“大姐姐累了吗?是睡过去了吗?”

宋云烟恍然回神,她为妹妹拢齐被褥,压整了她手肘处边缘的起伏。温温一笑,软着声音如一汪春水的哄道:“乖棠棠,大姐给你讲故事。”

***

经过大半月的调养和恢复,宋棠棠早已不需要人搀扶便可自己拄拐下地行走,只不过她的眼疾还是无半分起色,日日都用上好的药材熏着,虽还是目不可视,却是熏出了一片水泊似的澄澈透明,瞧着便如一对莹润干净的琉璃石嵌在瓷白如玉的一张娇俏小脸,看着更加的明艳生动。

宋棠棠摸索着靠在床沿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后扯开嗓子喊起来,“谷雨,谷雨——”

晨间的风湿润凉爽,拂在她面上登时感到心旷神怡。宋棠棠抹了一把面,再接再厉地扯大嗓音,“立夏、立夏——”

她等了半天没人应答,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亲力亲为地扶着床沿上的木框雕花,弯下腰去捡搁在床边的一双鞋。

她手指一点点地点着地面,还没等自己摸到熟悉的触感,手腕冷不防就被人执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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