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事困扰江某许久,不知可否请宋大人答疑解惑?”
陆先生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含了几分不显的讥诮,又颇有意味深长。
他的手理了一下佩剑上的剑穗,不急不缓说道:“少将军请讲。”
凉亭幽静深远,四面拢着夏日的葱郁。黑纱帷帽下,陆先生的面容难辨。他负手而立,笔直身影沐在一片烈烈金光中,他的背脊挺直利索,身形劲瘦却悍利有形。
几次照面,他的服饰皆多有文人墨客的清雅。从前江湛不曾留心,如今他袖口的花纹在阳光下一晒,他才辨出那是连簇的海棠。
陆先生要略比江湛高一些,背脊却在看见那少女明亮灿烂的笑脸时微微塌缩下肩膀,就好像一把绷到了极致的弓箭,骤然离弦而出。
他遮面的黑纱被风拂起一角,交领的衣襟上盛开了成片的墨兰青竹。
凉亭外有一方鲤池,微风吹起水面上的道道涟漪,惊扰了在荷叶底下嬉耍的游鱼。
这里同宋棠棠的香阁好像画了一条楚河汉界,那边喧嚣热闹,这边静默无声。
气氛沉肃凝结,剑拔弩张于无形中硝烟四起。
江湛目含审视,神色冷寂,他冷然一哂:“宋平谦,字子若。金河江洲人士。多年前曾在御剑山庄的试剑大会上拔得头筹,一招回云剑使得神出鬼没。当时引得四方门派争相抢夺,却在大会后销声匿迹。”
陆先生耸耸肩,无谓一笑:“经年往事,不提也罢。”
他目送着纪绾绾和小一离开的身影,眼光往一旁移去,目色专注地睇向那站在窗边,手中捧着一个烫乎乎的大肉包子的小姑娘。
她今日换了一身娇嫩鹅粉的衣裳,直衬得她比满园春色还要活泼亮眼。
那头的宋云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跟只小动物似的慌不择路地将手中的大肉包子疯狂地往樱桃小口中塞去,吃得太急必定要被噎着,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咳得惊天动地,直弯下腰来。
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地从江洲赶回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原以为这一遭是要白走一趟,不想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回程的路上偶然救下了那姓纪的少女。
他本是病急乱投医,却不料那少女真的有本事傍身。不仅如此,她还极其聪明。三言两语中就将早逝的先皇后,他的身份,以及要救的人是谁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姓纪的少女年纪轻轻便行走江湖,她问道:“我救她可以,但用你的一双眼睛来换,值得?”
当时他答得刻不容缓,“值得。”
纪绾绾轻轻摇头,十五岁的少女眼神流露出显见的悲悯,“我定当全力一试。但结果如何,上天悉知。”
江湛纯黑深眸凝定不动,他语气平缓,敛去了浮于表面的笑意后,那股在战场上用滚烫鲜血和刀光剑影磨砺出来的骇人气质破刃而出。
“世人谣传你丧命于流寇手中,也有说你做了隐世高手。但无论是何种传言,始终不曾将你与一朝国相府中的,寂寂无名的武夫子联系在一起。”
他清瘦的手指点在桌案上,有节奏地轻敲一敲,“宋大人,我说的这番话,没有错吧。”
陆先生云淡风轻的点点头:“你所说确实不假。”他掩于黑纱之下的一双眼温润清朗,视线里只有那一抹桃色薄粉的纤细身影。“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名声钱财于我而言只是过往云烟。我这一生,已经错失一次,酿下荒唐大错,再无可弥补。”
他说到这,难掩自嘲的笑了下。
“棠棠......”他呢喃着,手中捻着剑穗上缀着的一枚璎珞,指腹用力摁进玉石面上刻下的纹路,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篆体“玥”字。
“她很可爱吧?身上一点大小姐的架子也没有,善良、乖巧、体贴、懂事。宋相夫妇将她养得极好。”
“......”
江湛颔首,目光渐敛。
宋棠棠被呛的满面通红,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光。宋云烟浅浅失笑,拿着软帕去净拭她的唇角。
那位被陆先生请来的纪绾绾站在她身后,从随身的医箱中抽出一枚细长的银针。
江湛轻声,低徊而坚定,“她很勇敢。”
估计是她那两个小丫鬟存心要欺负一下自家小姐,不知宋棠棠是听见什么,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宋云烟的胳膊死不松手,像是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呜呜咽咽地讨着饶。
她那边闹出的动静极大,这边的两人亦是被她的欢脱感染,方才还有些许淬着霜雪寒芒的防备,眼下却是姿态闲适的轻松起来。
他邀了一个手势,将佩剑往凉亭内的大理石云纹的桌案上一搁,冰冷铁刃撞出一声锐利的钝响。
“棠棠同她母亲一样。愚勇。”陆先生取出两枚青瓷茶盏,行云流水地沏上热茶。
“说她聪明,有时候行为举止又冒着傻气。若说她不聪明,却又是个实实在在,心思玲珑的性子。”
他把浇了沸水的茶盏往江湛面前一推,微微一笑:“坐下来,喝口热茶吧。少将军。”
树梢上摇曳的疏影随着日光晕在江湛身侧,拓出少年清朗俊秀的侧脸。他正欲抬手去取面前的茶盏,谁知一阵挟着鸟雀啼鸣的风声过后,陆先生的黑纱帷帽滚落在他虎纹靴旁。
他沉默半晌,又收回了手。
“陆先生......亦或是宋大人。”江湛神色淡淡,目光似有无限深意,“你应该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吧。宋二小姐,生得与宋相夫妇实在是不像。”
“你还是唤我陆先生吧。”陆先生随意地押了一口茶水,他遥遥举了一下茶盏,将剩下的茶水尽数泼向地面。
“她像阿玥。”
没了他惯以黑纱帷帽遮掩的面容,五官棱角分明,鬓角却生了一些银丝细雪般的白发。他的眉眼隐有江湖人士的侠气,鼻梁刀凿斧刻般的锋利俊挺。他把玩着手中茶盏,轻轻拂开一口烟气,随即微微仰面,喉结上下轻动,润了唇齿间的燥意。
他生得极好。
再往前推算个二十年,不难想象当年的陆先生也是个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
江湛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自从昨夜里同宋相开诚布公之后,有关于宋棠棠的身世,宋相是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
她的生母是曾经贵为中宫凤位的敏德皇后,而她的生身父亲,则是改头换面,以黑纱示人,自幼便以一个比骨血亲人要遥远、却比陌生人要更亲近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
宋棠棠以美貌冠绝天下,她生得几乎和早薨的敏德皇后一模一样,但唯有一点不同。
陆家人皆是纯粹黑瞳,而宋棠棠,却是浅色琥珀似的一双琉璃宝石眼。
江湛眸光微缓,尾音转冷。
“她也像你。”
宋棠棠和宋平谦,都有一双色泽浅淡,温润剔透的浅琥珀眼眸。
浅色的瞳仁凉薄无情,不笑的时候趋近于刺人的冷漠。而宋棠棠总是弯着眼尾,笑容既明媚又灿烂。
在她那双眼里,是真真正正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
宋平谦默了片刻,他沉默良久,而后轻不可闻地摇头叹了一口气。
“斯人已逝,留下来的那一个,思念只会徒增伤感。”
他往后仰了一仰,面上显出极为疲惫的神色来。
江湛漠然地侧过视线,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声音格外招耳,一连三叠声的“不要、不要、不要”,终究还是没能抵过纪绾绾的铁血镇压。
说是陆先生,可这人分明不姓陆。
在他一生挚爱的恋人去世后,他冠了她的姓氏,将所有爱意深埋于心,沉默地陪伴在宋二小姐身边。
看着她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也看着她从一个豆丁点大的小团子长成一个自信、爽朗,遇事不乱、有勇有谋的小姑娘。
“陆先生。”
宋平谦极轻地挑了一下眉,他长出一口气,垂眸看着微微晃着的茶面。
如若说江湛是不屑收敛锋芒的利刃,那么宋平谦便是纳于百尺冰山之下的刮骨的棱角。
“很多年前,我见过敏德皇后。”
江湛眼神微沉,忽然改口:“不对。我见到的,应该是陆令玥。”
宋平谦不作回答,只淡淡道:“少将军手眼通天,不过要查到这些旧事,还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江湛摇头,“是宋相说与我听。”
“......”
宋平谦以手抵唇,忽然失笑出声。
“老宋瞒了她十几年,倒是肯告诉你一个外人听。”他笑了笑,给自己杯中重新添满茶水,“这句话也不全然对。指不定在不久以后,你就算不得外人了。”
“说罢。”宋平谦抬眼看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相撞,他似笑非笑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江湛敛过衣角,抱臂在他面对坐下。
“很早之前。”他道:“有一次宋二小姐拎着吃食来演武场,她同我过了几招。虽然是登不上台面的花拳绣腿,内里精髓却眼熟得很。”
宋平谦微笑着点点头,“再之后你到宋府,借机试探了我的身手——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没错吧?”
“棠棠的武功是你教的?”
“从前我也教过阿玥些许。只求她在危险来临时有自保的本事,不至于被动到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的境地。”
“只是我到最后......”他的眉心拢着一层积散不去的郁结,尾音沉沉落下,“到底没有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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