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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陛下召见太子殿下了。”

画意抖开一件雪白的窍曲凤纹披风,她微微仰着圆鼓鼓的小脸,仔细地罩在令贵妃肩后。画意比令贵妃要矮上些许,伺候她穿衣时免不了要微微踮起脚尖。

令贵妃眉骨突跳,她像是一把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了力道,整个人精疲力尽地半倚在阑干上,眉眼透出难以消解的疲倦。

她微微点头,浓睫垂拢,交错的黑长睫毛轻轻颤抖,“若一切都猜得不错,陛下和太子,眼下是该重新商议太子妃一事了。”

画意不敢多问,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手指飞快地在她纤细锁骨处将两条绒绳细带绑了个结。

“朝阳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承胤了吧?”

画意垂眸,负手叠在腹部前:“回娘娘,是的。琪花姑娘说公主殿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太子殿下。”

“......”

令贵妃深思一息,她摁揉着后脖颈,指腹贴在横栏上时间长了,触在肌肤有股冰雪初融的冰凉。

“你安排安排,好生安顿琪花的家人。对了,这事儿就莫要声张。尤其是别叫朝阳知道,琪花是个忠心护主的,若不是被你无意间得知了她父母重病垂危,想来也不会轻易出卖朝阳。”

画意低着头,恭敬地答道:“是,娘娘。”

令贵妃从手腕上褪下佛珠,指间捻动不停。

“查出是谁杀了肖如灵吗?”

画意摇头答道:“徐大人刚送来的消息,说是还没有头绪。行凶者纵火,想来是要毁尸灭迹。”

“肖如灵不过陛下的一个弃妃,到底是谁与她有深仇大恨?”

画意答不上来,便安安静静在一旁,抿唇不言。

肖如灵被杀这件事情确实是出乎令贵妃的意料,她一个被贬为庶人的妃子,久居冷宫,家中亲人早已举家搬迁,她孤苦无依的一个人,最后却以这种残忍的方式遭人凌虐致死,属实是太过可怜。

“你再派点人,避开宫中耳目,把肖如灵好生厚葬了吧。”

画意年纪小,也是同肖如灵一样出生穷苦人家,她感慨肖如灵前半生命运坎坷多舛,死后若能体面下葬,也算是全了她这潦倒可悲的一生。

她咬咬下唇,对令贵妃感激涕零道:“奴婢谢谢娘娘!”

令贵妃睨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好笑地用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好好的,谢我做什么?”

画意腆着圆圆小脸,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上乱起的几根碎发。

“朝阳那边的人手安排好没有?”

画意想了一瞬,“娘娘,奴婢已经同琪花和玉树打过招呼,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错。”她又接着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奴婢同琪花玉树演练过好些次了呢。”

“朝阳那孩子,到底是本宫把她养得太过天真。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得过宫中的重重眼线?若不是本宫替她拦着这些消息,宣政殿她恐怕是要走十个来回。”

画意偷偷瞧着令贵妃的神色,心里揣摩她是不是真的动怒了,好在她只是随口这么一提,画意登时放心下来。

她绞着手指,乖乖地笑道:“娘娘疼爱公主、保护公主,就算娘娘不说,公主肯定也能感知到的呢。”

令贵妃的眼睫猝然一动,仿佛是剑气化了有质的形,将画意的笑脸钉死在面上。

她一字一字,目光如刃,凉如霜雪:“可是,本宫在朝阳和宋棠棠之间,却是选择保下了宋棠棠。”

画意一惊,她僵得半天说不出话,只闷闷地发出一声小小细细的,“娘娘......”

“十五年养育,我对朝阳怎可能没有一点感情......”

令贵妃手指拧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是这就是她的命。比如你被你父亲卖进宫来为奴为婢,比如我这一生再也无法踏出宫墙,更有皇上,他身为一国之君,须臾中定下的决策,轻易便可翻天覆地。天命难违。若强行逆天,当年的敏德皇后,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画意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时语噎,令贵妃累极了的闭上眼,轻声道:“若朝阳她......不是公主就好了......”

**

“胡新,去取朕的纸笔来。”

禅意幽深的雅间内,皇上静立于四开轩窗前,窗棂誊着密密麻麻的梵文,他用手指一一点去,辨认出其中一句的意思。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皇上眉宇微拧,他的手指用力摁在最后一个梵文上,摁去了印记中的一点薄灰。

胡新碎步上前,将皇上吩咐的东西依次码好,他看着皇上金色云龙的袍角被风涌得猎猎作响,口中“哎哟”了一声,忙不迭地将窗户合好,“我的陛下呀,您可莫要在冷风底下站着,万一冻出了好歹来,奴才就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呀!”

皇上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说罢,你对宋二的事情了解多少?”

胡新立刻拍着胸脯表明立场,恨不得当场剖心以示清白,“陛下,奴才是一个字也不知道啊!莫说是宋二小姐,就连陛下亲封的第一才女宋大小姐,奴才也是未曾见过几次。”

“料你也不敢。”皇上一记眼风扫过,胡新堆着笑脸,挽着袖子开始研磨,“陛下想要写诗?作画?”

皇上捏着狼毫许久,笔尖松软的毛润了朱砂又迟迟未落,墨汁衔成一珠,在宣纸上洇开。

胡新眼见力极佳,见皇上神情莫辨,当下只做锯嘴葫芦,不再言语。

他几度凝心静气,方才烦躁难安的心情渐渐平息,他在宣纸上落下几笔,一个女子轮廓浮跃于纸上。

他想起那个小姑娘来。

“胡新。”

“哎,陛下?”

胡新用眼神示意他的干儿子去端茶,伺候的下人一走,雅间内只剩皇上和胡大总管。

“朕记得阿玥进宫时......”他停了一下,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眼底生出几分茫然:“十四岁?对吧。”

“是,陛下。”胡新抻头看了眼宣纸上的画像,寥寥数笔便生动形象地勾勒出少女弯起的一双眉眼。

他想了想,又说道:“但对外一直宣称皇后娘娘是及笄后进得宫。所以,敏德皇后是十一有五,而玥姑娘,是十四。”

“许多年了。”皇上点着她发髻上的一枚玉海棠发饰,五瓣花纹栩栩如生。他搁下笔,转了转手腕,“朕有些时候,渐渐想不起来她的脸。”

“今个儿见了她,奇怪,本以为朕能记起她尚在宫内的日子,但想起来的,却是朕在江洲,第一次见她。”

胡新专心研磨,他深知现在的陛下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便低低地“嗯”了声。

“朕那时心中赌气,想来也是幼稚。朕就想见见是什么女子能把阿柔迷成五迷三道,抗旨拒婚,逃家南下,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姑娘。”

他低低的笑了一声,笑意又深又沉,笔尖微微凝力,画中明媚少女唇角上扬。

“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冷厉眉眼如淌进了一池温水中,渐化温柔。

“她当时正在烧炉子,好像是在炖什么......”皇上抵着唇,闷出一声笑意,“炖什么猪肘子?脸上跟只小花猫似的,黑乎乎的一团。一见朕来,吓得趔趄了一下,就这么直扑扑地摔进了一旁的稻草堆里,鬓发也晃得散乱。”

“她就这么呆呆愣愣地看着朕,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李修文,你和阿柔说得一样好看’。”

“朕当时心里不屑,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出身乡野的粗鄙女子,但就这么和她相处着,倒也渐渐觉出她的好来。”

“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皇上停了笔,将狼毛浸入笔洗中,长时间的不再说话。

后来的事情,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几句话概括下来,无非是江州的陆令玥因急症过世,陆大人的嫡女进了宫。进宫后的第一年血洗宣政殿,以雷霆手段根除了陆氏一族,第二年显国公的嫡女自请进宫,第三年敏德皇后有孕却又失子。

第四年,宫内再无敏德皇后。

皇上深深吸了口气,宽厚的肩背蹋缩,面上的杀伐果决倾颓殆尽,他的目光落于画上,多年习惯难改,那画像中的少女明明不是敏德皇后或宋二姑娘,唇下却有一对梨涡。

胡新看在心中,他噤声敛色,想起了锁于养心殿密室内的那一屋子画像。

“阿柔为了她的婚事,可谓是机关算尽,煞费苦心。”皇上难掩自嘲,他仰靠着软塌,目色迷离。

“她是算准了朕有愧于阿玥,自然是不可能再让她的女儿进宫。”

皇上撑着额,讥诮地冷笑,“所以她在得知朕欲封宋棠棠为公主时才会那般勃然大怒,甚至不惜与朕刀剑相向。”

胡新踌躇一瞬,小心问道:“可是......宋相那边?”

“罢了罢了,老宋已经交出了惊羽十三卫的权力,承胤也向朕表明了心意,他是决计不会做拆人姻缘之事。既然那孩子与少将军情投意合,等此事了结,朕便许了他们吧。”

皇上心烦意乱,冷风抖开铺在案台上的画像,胡新急急去追,画像循着风飘入万佛寺的一隅,再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万佛寺副本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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