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细雨纷纷,小贩打着纸伞,顶着雨在街头叫卖。游人倒是少了许多,前来赶考的学子们渐渐离了都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结伴去酒楼、茶馆听书的,互相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也不知日后在官场上相见时,是否还能如此。
忽然,一男子纵马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扬了路人一身一脸,惹来无数叫骂声。他一路冲撞至某座酒楼附近,翻身下马,压了压斗笠,大步走了进去。
一楼客满,攀谈声,喝酒划拳声不绝于耳。男子冲迎客的店小二说了句:“天字一号”,然后被带着上了二楼。入屋后里头似是空无一人,待他转身关好房门,身后蓦地传来一阵轻响,再回过身时,一蓝衣青年凭空出现在桌旁,冲他拱手道:“顾兄,好久不见了。”
顾临泩摘下斗笠,轻抚脸上的假胡须,笑道:“这样都能被你认出来,不错。”
“除了顾兄,谁会来找我麻烦?”青年摇头叹息,一摊手道:“坐吧。”
顾临泩掸落身上的雨水,坐在桌旁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然后长吁一口气道:“苏鸿舒,找你可太麻烦了。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这位唤作“鸿舒”的青年伸手入袖,却又露出狡黠的笑容挑眉说道:“给你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有没有如愿以偿啊?”
“什么如愿以偿?”顾临泩诧异。
苏鸿舒老神在在地倾了倾身子:“别装了,我都听说了!顾兄可以啊,刚入宫没多久,就成了昭懿公主的‘专用乐师’。啧,在下佩服佩服。”
顾临泩冷哼:“你知道得挺多啊!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而来?”
苏鸿舒笑出几分玩味;“还能为什么。你家公主殿下落了难,求到你头上了,你不得赴汤蹈火啊?”
“我家公主殿下可不惜的求我,自己瞎忙活呢。”顾临泩无奈地撇了撇嘴角:“在她忙活出事之前,我得赶紧把那倒霉太子给弄出来。”
“哎呀,为情所困的顾兄,真是令人潸然泪下。”苏鸿舒穷矫情地抹了抹眼角,结果被顾临泩拿刀柄怼在了脸上,忙收起了嬉皮笑脸:“这咋还说急眼了呢!给你给你,给你就是了。”
说罢他将袖中一张薄纸揪了出来,拍在桌上递给了他:“自己看看,是这个人吗?”
顾临泩拿过那张纸看了看,微微颔首:“就是他。”
“这人啥来路啊?跟顾兄有仇?”苏鸿舒将茶壶捞了回来,搂在怀里唑了半天:“能让顾兄亲自出手的人,不简单啊。”
“杀父之仇。”顾临泩将那纸仔细叠好,放入怀中看向他:“我义父,是让他害死的。”
苏鸿舒惊愕,把茶壶咣当礅回桌上,愤怒地抬高了声音:“怎么不早说!你要是跟我说,我早把这小子的脑袋摘下来了!”
“那也太便宜他了。”顾临泩了冷笑,慢条斯理道:“他们一家都该死。单杀他一个,不够。如今他自己撞了上来,我便借力打力,随了他的愿。”
“为此你还遭了通皮肉之苦,值得吗!”苏鸿舒余怒难消:“听说那天你被打得就剩半口气了!以你的本事,怎可能栽在那种人手里!你是故意的吗?”
“嗯,我本想等一个人来救我。”顾临泩神情复杂:“结果万没想到,我被昭懿公主给救走了。是时机不对吗?……不,应该是时机对了。这通打挨得很值,我还以为要再等个十年半载的才能见到她。”
“没救了,你这人真是没救了。”苏鸿舒痛心疾首道:“那是公主!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就稀罕上她了!她也算你半个仇人吧?!”
“与她无关。”顾临泩面色微变,沉声道:“准确来说,我们的仇人是同一个人……”
苏鸿舒只感对牛弹琴,铁青着脸严肃地劝道:“慕川,我不管你到底对昭懿公主动了几分情,你要明白,皇室水深,你千万别把自己给陷进去!此外,你该想办法脱身了。难不成你要当一辈子伶官?你可别忘了,咱师父含辛茹苦地教导你我,为的是什么!你不能让他老人家合不上眼!”
“知道。”顾临泩摆了摆手:“你放心,我所做的,绝对是正路。我不妨告诉你,我要扶持太子,顺利继承大统。我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太子殿下乃天下文人墨客的希望。若他能站稳脚,颢国才能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苏鸿舒沉默,半晌闷声道:“罢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你说对就对,说错就错,日后若你阴沟里翻船,我给你烧点纸钱处理后事就是了。到时候泉下看见我爹,跟他老人家说一声,他的儿子没啥本事,也就能赚几个臭钱。好容易交了个朋友,还是个损友,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给作践死了。”
“行了,别跟个怨妇似的喋喋不休。”顾临泩瞪了他一眼,侧首看了下窗外:“走吧,配合我把这出戏唱完。”
苏鸿舒起身,想了想又抓起茶壶喝了两口,抹着嘴说道:“光顾着跟你唠嗑了。这茶老贵了,剩了太可惜。”
顾临泩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家里都富可敌国了,还舍不得一壶茶。等会儿你可千别喝多了茶水,一见血再尿了裤子。”
“哪儿能呢,咱也是尸体堆里爬出来的。”苏鸿舒放下茶壶,一个箭步率先推门出了屋。
二人前后一同出了酒楼,上了一辆早就藏在后院小巷里的马车,一路往近郊驶去。没多时便出了城,停在一处宽敞的大宅院外头,匾额上书“萦水阁”。正门守着几个家丁,不时有宾客前来,递了名帖后眉开眼笑地走了进去。他俩蹲在外头数了一数,光这么一小会儿,前后便来了不下十几波客人。个个穿金戴银,财大气粗,与周围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生意是真好,衾奴姑娘名不虚传啊!”苏鸿舒感叹,转而又皮痒地怼了怼顾临泩的胳膊肘:“哎,你猜是衾奴姑娘好看,还是昭懿公主漂亮啊?”
“你拿野鸡跟凤凰比?!”顾临泩嗤之以鼻,刀柄使劲戳在了他腰上:“再敢开这种玩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唉,慕川啊慕川,你为了个女人打我,良心不痛吗!”苏鸿舒佯装悲戚地揉着腰:“呆会儿你装作我的随从,咱俩悄悄地进去,不要声张。然后我牺牲小我,拖住衾奴姑娘。你趁机把那小子带走剁了喂狗,明白了吗!”
“那你可别死在她的石榴裙下。”顾临泩推了他一把:“请吧!侪阳侯!”
苏鸿舒抖擞精神,拍平衣服上的褶皱,举着名帖,迈着方步走了过去。守门家丁伸手一拦,眼睛在那名帖上掠了一下,顿时满脸堆笑地放了行。他也不客气,目中无人地画着八字进了庭院,两侧桃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花瓣漫天飞洒,他踏花而来,蓝缎锦衣华贵风流,直引得过路宾客侧目。
“那不是侪阳侯吗?”几个见多识广的顿时交头接耳了起来:“这闲散侯爷也慕名而来了,看来咱今日是见不到衾奴姑娘了。”
“那可不一定。衾奴姑娘以诗会友,论诗赋咱不一定输给侪阳侯!”一男子不服气地嘀咕道。
苏鸿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穿过前院,坐在一池塘附近的凉亭中,指着满池残荷说道:“现在不是时候,若再晚上几个月,荷花一开,那可是人间仙境啊!”
“我说苏鸿舒,你倒是对这地方挺熟啊?”顾临泩咬着牙根说道。
苏鸿舒一怔,慌忙正襟危坐,不敢吱声。这时一侍女自池塘上摇着小舟前来,冲他行了个礼:“公子,今日我家姑娘以荷为题,与您对诗。”
苏鸿舒颔首,然后戳了戳身后的顾临泩:“快快快,给我整点儿好听的词!”
顾临泩不耐烦地回道:“没词,自己编!”
“我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吗!快点,我的顾大才子啊!”苏鸿舒抓耳挠腮。
“故人不解琵琶怨,红衣翻酒渚莲愁。”顾临泩甩下这句诗,扭头便走。
不远处有一座阁楼立于水中,栅栏上缠着五颜六色的丝带,里面不时传来嘤嘤呀呀的小曲儿声。顾临泩踏上木桥,远远望见几个貌美女子围着一富家公子言笑晏晏,那少爷左拥右抱,拍着手昂头努力编着诗句:“满地烂荷像菜叶,一池清水似稀粥!”
“好!少爷说得好!”女子们纷纷鼓掌欢呼。
顾临泩走了过去,冲那公子哥作了个揖:“公子,我家少爷久闻公子才高八斗,愿与公子结识。特带了见面礼给公子。”
富家公子诧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瞧见苏鸿舒自凉亭中走出,踏上了侍女的小舟,绕过阁楼驶向后方,不禁跺脚喊道:“这是谁走了狗屎运,得了衾奴姑娘赏识!”
“那便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愿邀您一同前去。”顾临泩话音刚落,身后缓缓驶来一艘小船停在岸边。富家公子喜不自禁,毫不犹豫地踏上小舟催促船夫速速开船。顾临泩随后站了上去,与他一同驶向阁楼后方。
然而待那小舟再度出现时,船上空空如也,只余一斜放着的船桨,和一片细微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