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天一宿才勉强将大火浇灭。湘王所住的院子只剩一片漆黑的木头,周遭几间屋子都受了牵连。
“火是从湘王殿下的屋子里头烧起来的,应是有人引了明油,点燃了书本。”禁卫统领勘察火场后禀报道。
颢帝坐在八仙椅上,手里攥着一串佛珠,眼睛死死盯着里屋的屏风,屏风另一侧安置着钟离莜,数名太医来回替班地熬药喂药,却怎么都唤不醒她。太医号诊后断言她吸入了大量浓烟,伤了内里,能不能醒,还得看造化,此外……
“陛下,公主后背有一大片烧伤,很棘手。”太医谨慎地解释道:“现在敷药,会落疤。”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落不落疤?!”颢帝气结,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刘总管连忙顺着他的后背,冲那太医一瞪眼:“治!公主若是不醒,你们全得陪葬!快点去治!”
“是是是……”太医哭丧着脸退下,暗道这太医院真是个苦差事,动不动就得陪葬。
颢帝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停歇,问向刘总管道:“跟着公主的那个宫女呢?那个叫什么……芸雁,人呢?烧死了?”
“陛下,芸雁姑娘被人关起来了!”刘总管帮他擦拭着嘴角,细细禀报道:“刚刚侍卫们才找见她。芸雁说,起火的时候她去后院打水,回来发现失火了,公主又不在屋里,这才觉着出事了!想去救火,却被一个僧人给拦住了。不仅如此,这僧人还让其他人先救藏经阁,不要管湘王殿下!芸雁姑娘想冲进去,被他们直接拖走锁了起来!”
“大胆!混账!”颢帝狠狠一拍椅子扶手,勃然大怒:“那和尚呢!抓起来!”
“人,找不着了!”刘总管也恨得牙根直痒痒:“约摸着是陈乱跑了!吴大人已经派人去追了。”
颢帝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半天狠狠一挥手道:“让住持来见朕!”
话音刚落,禁卫统领忽然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离远了瞅见颢帝面色极差,连忙收起笑容禀报道:“禀陛下,湘王殿下醒了!”
颢帝一怔,缓和半分问道:“湘王醒了?怎么样了?”
“启禀陛下,湘王殿下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手背与小腿有两处皮外伤。”禁卫统领答道。
颢帝颔首,在刘总管的搀扶下去探望湘王,临走又回首看了一眼屏风,眸光渐暗。
湘王正靠在软枕上发呆,烟熏火燎了半天,难免精神有点萎靡。余光瞥见颢帝进来了,登时一个激灵翻身而起,打算行跪礼。颢帝见状,扬扬手道:“躺着吧,不要乱动。”
湘王只得躺了回去,战战兢兢地垂着眼。颢帝坐在榻边凝视着他,许久后开口道:“火怎么起来的?还记得吗?”
湘王赶紧摇摇头:“儿臣……不……不记得了……”
“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颢帝轻轻拍了拍他裹在毯子底下的小腿:“那么大的火,从里头烧起来的,你怎么就不知道跑呢?”
“儿……儿睡着了。”湘王的小腿肚子隐隐有些痉挛,眼睛滴流乱转。
颢帝察觉到他的异常,诧异道:“老三,你有事瞒着爹爹?”
“没,没!”湘王连忙摇摇头,悄悄蜷缩起双腿道:“爹……姐姐……姐姐怎么样了?”
“没醒,太医说,伤了内里,不太好。”颢帝面色阴沉,始终盯着他的眼睛:“你姐姐来救你的时候,你醒了吗?火已经很大了?”
“醒了……火很大了……”湘王磕磕巴巴地说着。
颢帝又陷入了沉默,直至朝名寺住持前来请罪,方开口道:“朕将孩子放进寺庙里静心休养,不是来坐牢的。火,烧穿了整个屋子,才来救。怎么,朕的孩子这么不值得你上心?”
“草民有罪,草民有罪。”住持忙不迭地磕着响头,强提起胆子声泪俱下地辩解道:“陛下,草民刚刚问了,出事的时候,湘王殿下支走了院里的僧众,说是要彻夜研习佛法,不让任何人打扰。草民又跟着陛下去了祭天礼,一眼没照顾到,就,就……”
“老三,这又是为什么啊?”颢帝回过头来看向湘王。
湘王面色煞白地打着哆嗦,语无伦次地答道:“儿臣,儿臣看书……不想……儿臣不知道……”
颢帝挑眉,目光深邃了几许,见他佝偻着身子团成了虾米,低叹一声:“是你不小心碰倒的火烛吗?”
“不,不不,儿臣……儿臣……”湘王不禁有了哭腔,解释了好一阵子不知所然。
颢帝心生烦厌,起身便走,临出房门前顿了一下,失望不已地说道:“有时候,朕真是想不通,朕跟贤妃,都是硬骨头,怎就生出了你这样的儿子?”
湘王愣住,眼见着颢帝与众人一并离去,连带着太医都退下了。周围瞬间变得寂静清冷,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残留的焦糊味,手上的烧伤刺着生痛,他一寸寸滑入被窝中,发了会儿呆后,忽然坐起来找到鞋子蹬上,扶着墙一点点走了出去。
太医依旧有条不紊地在钟离莜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宫女端出一盆盆血水泼至树下。他触目惊心,藏在树后不敢上前,见一众太医在屋外窃窃私语,总觉得钟离莜快不成了,终于咬咬牙贴着墙根溜了进去。
隔着屏风,便能嗅到扑鼻的血腥气。他不禁腿软,踉踉跄跄地绕过屏风,看向趴在床榻上的钟离莜。正瞧见宫女在擦拭她后背上的伤口,外翻的血肉和水泡红黑相间,被宫女拿药一涂,竟变得坑坑洼洼,似是斑驳的树皮,与白嫩的双肩形成显著的对比。
他忍不住干呕了起来,靠着墙一点点坐在了地上。宫女们闻声回过头来,登时大惊失色,拉起床单遮住钟离莜,向外嚷道:“快送殿下出去!”
太医们这才发觉湘王进了屋子,连忙连拽带劝地把他哄了出来,然后关上屋门将他隔绝在外头。
湘王跪坐在地上,那慢慢关闭的房门好像将他与姐姐彻底隔离成了两个世界。几个宫人途径他时,小声劝了几句,见他没有反应,便绕开他各忙各的了。
地上又凉又硬,他想起来,却怎么都站不起来。脑海里不断萦绕着火场中钟离莜趴在窗口向他伸出手的样子。他没能抓住她的手,也没有勇气回去救她。他跑了,头也不回地跑了,把亲姐姐抛弃在了大火中。
她是来救他的,可他却跑了。
他甚至不敢告诉君父实情。
“为什么……为什么要生下我……”湘王倒在地上,魔怔般反复念叨着……
……
“你救的公主?”柴房中,颢帝垂首看向跪在地上的顾临泩,几经辨认后慢慢皱起了眉头:“你是……围场上那个内侍?”
顾临泩没回答,眼神呆滞地问道:“公主活着吗?”
“放肆!陛下问你话呢!”刘总管急忙吼道。
颢帝摆摆手,搬了个木凳坐下,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公主活着吗?”顾临泩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人话。
颢帝直起身子,长吐一口浊气,缓缓道:“活着。”
“啊……活着……”顾临泩顿时瘫了下来,眸心慢慢燃起一线光芒,语气小心翼翼却又带了几分质问:“君无戏言……陛下,君无戏言……对吗?”
“嗯,确实活着。”颢帝上下打量着他,只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亦或是癫狂。僵持了一阵后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朕,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你说不出,朕就要把你当成纵火的贼人。”
刘总管一听,下意识地想要替他辩解。话至嘴边,又急忙咽了下去。忐忑不安地后退了半步,藏在阴影中不断向顾临泩使眼色。
顾临泩摇摇头,低笑了两声后忽然栽倒在地,晕了过去。颢帝微惊,起身踢了他两脚,见他着实没了动静,只好转身离去,嘱咐门外侍卫看好他。
刘总管小步紧跟地与他一并走着,颢帝心生茫然,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前院。一抬眼,正瞧见新建的屋子里端坐着一尊金佛。一手持剑一手持佛珠,长须垂至身前,威风凛凛。
“这是……什么佛?”颢帝茫然。
刘总管赶紧拉来正洒扫的小和尚询问,小和尚战战兢兢地答道:“禀陛下……这是……这是您。”
“我?”颢帝一愣,忙抬眼又看了几遍,怎么都看不出来是他的“金身”。入内抬手敲了敲,攸地响起一声冗长的回音。
颢帝一僵,面色突变。又解下配刀,换了个位置继续敲。声音变得高低长短不一回,像极了编钟。
颢地收回手,脸一点点涨红,半晌突然干笑了起来,扭头抢过小和尚手中的扫帚,使劲儿砸在佛像上。扫帚随之断裂,巨大的响声徘徊在殿内,犹如一口闷钟。
“砸!给朕砸!”颢帝咆哮,解下腰刀,不停砸向佛像的腿部。刘总管想拦,被他推搡至一边吼道:“你也砸!给朕砸!叫他们进来!砸!”
“好好,老奴砸,陛下您别伤着自己!”刘总管胆战心惊地应着,跑到院里捡了块砖头,带着侍卫一并入殿。众人瞄准佛像小腿,轮番用石头和武器狠狠砸了下去。
须臾,佛像的腿部终于裂开一条缝隙。刘总管按着帽子看了过去,惊愕地发现佛像里头是空心的,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颢帝拔出佩刀,一刀砍在缝隙上。飞扬的碎片落在地上,拿脚一碾,才知哪儿是什么金子,分明是陶土!
而那缺了一块的佛像腿里也随之滚落出一样东西,竟是个硕大的金锭子。刘总管刚要俯身去捡,就听哗啦一声,无数金银珠宝打佛像腿里湍涌而出,滚落在青石地上当啷作响,声之急促,恍若暴雨倾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