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警醒自己切莫睡死,可再醒时,却已是日光大亮。窦伏苓一人躺在狭小的榻上,脑下垫着柔软的枕头,身上是簇新厚实的被褥,望着屋脊发愣。
……卫谚呢?
脑袋发沉,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坐起,望着塌下的灯烛与软垫,前日夜里的种种皆浮于眼前,包括那声入睡前的“三郎”。
……这个卫谚!她当他重伤发热,软了心肠好心待他,他却仍精明得像只狐狸似的想着法儿逗她,只怕夜里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亦是趁着她瞌睡上脑演出来的呢。
有轻微的人语声透过虚掩的门传入屋内。窦伏苓放下脑中的纷扰杂念,匆匆走出厢房,见卫谚果真立在院内,正同农妇交谈。
窦伏苓走到院中,轻叹口气。这个时辰,农户早已下地做活去了。农妇见了她,欣喜道:“妹子醒了?粥食还在灶头,我去热热。”
窦伏苓轻声道了谢,转身侧头瞧着卫谚,见他的面色的确比前夜好了不少,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儿。
“什么时辰了?”
卫谚望着天色,朝着她微微挑眉:“
窦伏苓:“……”难怪农妇要去温热灶头的粥食。算算时辰,却是又该换药了,她往卫谚肋下的位置瞪了眼,卫谚当即会意,笑着牵起她的手:“劳烦阿伏替我换药。”
一夜过去,原本翻咧的伤处因有了发丝的支持,结了薄痂。只仍渗着隐隐的血丝,大抵卫谚当真是个无法安生的主儿。窦伏苓叹了口气,:“叫你莫动,这样的伤处阖该要静养的……这下可好,果真裂了。”
卫谚却嘻嘻笑道:“那便劳烦你再缝一回。”
窦伏苓埋首轻轻擦拭伤口,没有理会卫谚,算是姑且体味了一番大夫面对不省心病患时的愁情。
待她收拾完伤处,往白纱上系结时,卫谚突然发问:“昨日,可是真的吓到了?”
窦伏苓捏着衣襟的双手顿了顿。她这二十余年的生命里,鲜少有直击生死的时刻说未吓到,自然是假的;可若说吓得魂飞魄散,却也不尽然。望向卫谚,她的眸光闪了闪:“……从前,从未遇上过如此境况。”
可自她来到这儿,无论生了什么事,最后出现在她面前的,一定都是卫谚。
默了默,回复神色,她又缓缓轻声道:“好在有你。”
卫谚覆上她的手,仰面望着屋脊,轻声道:“从前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年轻气盛,受过的伤遭过的罪不胜枚举,遇着的境况回回比昨日惊险。是以我未觉得有什么,可你却与我不同,不必绷着一张弦,该哭便哭,该笑便笑。”
却是头一遭,从他的口中,依稀能听到那些她从不曾参与的过往。窦伏苓身形微窒,睁大了眸子,望向卫谚。卫谚似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转动眸子,回望着她,却又猝然止了话头:“嗯,阿伏说的不错,有我在,你不必惊慌。”
“……”窦伏苓敛眸,静默地替他掩起衣襟,将垂在两侧的腰封大带系上。静默良久,她才道:“……昔年的那些旧事,告诉我,我想知道。”
“沙场伏尸,人心诡谲,有何好听的。”卫谚轻笑。
见窦伏苓又良久不言,脑中无端浮起那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掷地有声的质问,与青云山里她对了赵沨吐出的一字一句。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悠悠开口:“你可知晓昨夜为何我不曾发觉外头的脚步声?”
联想着卫谚的前言后语,她心底惊疑,低低轻问:“……你的耳朵?”
卫谚笑了笑,拉起她置于身侧的手,探入衣襟,自他肩头滑落,一路往下,略过的胸口,直至腹间。窦伏苓呼吸微促,闭上眸子,感受到指间触及之处,一片粗粝凹凸。
蓦地想起公丘客栈的那一夜,隔着氤氲的水汽,她在他身上见到的那条旧疤。不是头一遭瞧见,甚至方才替他换药时,她还悄悄抬眸细细观测过,可眼中所见,却远不及指尖触觉摄人心魄。
“那是高祖初元二十四年的时候,先帝带兵驻于鸡鹿塞内的窳浑县。彼时我正在沃野内置备军需,措不及防便撞上了绕过窳浑率军直奔沃野而来的沮渠雓。”
沮渠雓……窦伏苓在脑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依稀记得从前在翻阅书册时,见过这个名字……匈奴人?
“沃野驻兵不过寥寥数千,沃野城外便成了硝烟弥漫之处。沮渠雓是匈奴一等一的勇士,他手里的刀兵自我耳畔滑落的时候,是我头一遭觉得……恐真的命数已尽。再醒后,身子便不同了。甚至功夫内力,都不及从前。”
窦伏苓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替他整理衣衫。后来再是如何的境况,她已不必再问。而今卫谚好好地躺在她面前,而沃野窳浑及至鸡鹿塞,仍是大新国土。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那般常人不敢想的凶险境况。沃野城后便是大片中原国境,无需多想,她都能在脑中描绘出那千名军士对着近万匈奴大军誓死守卫城邑与国境的绝望。可他们如奇迹般守住了城土。而卫谚,便是其一,便是他们彼时唯一的信仰。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极致的残酷,天子之怒便可伏尸百万;昔年的那一场夺嫡,殃及了大半的北境,连匈奴都对着中原大地虎视眈眈。而这数月里她所见的,不过只是崖底的几个刺客、公丘的数队兵卫,与那冰冷尖锐的利器。冷兵器的时代,远比后世更无情可怖。
可就是这样一个极致残酷的时代,又有着极致的情怀与道义。那些她在后世见惯了的诗词歌赋,用惯了的绝美意象,皆生于此。长安至公丘的千里距离,放置于后世,不过飞机上的几个小时,可他们却用了漫漫数十日,用脚丈量着这片广袤境土。可也正是这漫漫数十日,才让她慢慢踏入卫谚的那个世界。
情怀与道义……从前的她定然难以想象,竟真会有人愿置身家性命不顾,只为去完成故人的心志。可卫谚便是这样一个人。
思及此,窦伏苓只觉心头无端郁结了一口闷气。
直至此刻,才真觉她太过狭隘。他的心里从来盛着一个天下。她却沉浸在无法回到后世的忧郁与怨怼里,。她道他从未顾及尊重她,可她呢,可曾有一丝一毫的了解他?
“怎么了?听不得那些刀光剑影?”见窦伏苓神思恍惚,卫谚披衣坐起,轻声问道。
“谢谢你……同我说这些。”眼角无端沁出了些湿意,她用力眨了眨,笑道,“我才没有那般胆小。”
卫谚抬首,覆上她的面颊,用拇指轻轻抹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怎忽然哭了?”
窦伏苓拂开他的手,背向他坐在榻边,闷闷道:“无事,不过突然觉得,同你相比,我不过皆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大抵你就是那些史书工笔里绕不开去的风流俊杰。”
从未想过她竟能同他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望着窦伏苓娇俏水灵的侧颜,卫谚心绪乍起,悄悄坐到窦伏苓身侧,微微俯身。
“你做什——”有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耳畔,窦伏苓倏地侧首望去,却猝不及防撞上了卫谚轻抿的薄唇。
……
被卫谚吻过的嘴角一片温热,似有碎发拂过,窦伏苓无意识地抬手拂了拂,那些微的痒意仍在,她望向空空如也的指间,怔了怔。
“娶你,也有自己的私心。”
“再唤一声三郎。”
耳畔忽然浮起昨夜卫谚轻声呢喃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来。恍然意识到什么,脑中似有烟火“轰”地炸开,一时心头羞恼,却顾不得卫谚的伤口了,她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端起脚边盛了井水的面盆便匆匆推门出屋。
******
“敢问这位姐姐,可曾见过——女君!呀!您怎受伤了?可要紧?”
窦伏苓正往院中倒水,循声回头,见院外牵着马儿朝她惊呼的,正是红栒。隔着门缝,还能遥遥望见后头勒紧缰绳,骑在马上看着红栒的卫衣。
顺着红栒的目光,她扭着头望向自己的后腰,见藕色的衣裙外果真晕开了一层暗红血迹。未多思量,她便知晓当是昨日骑马时沾染上的。
农妇见窦伏苓识得院外的两人,便将红栒放了进来。
“我无事。”窦伏苓抬眼朝厢房望去,“是他的血。”
话音未落,卫衣便一阵风似的席卷而入,闯进了厢房。
窦伏苓:“……”
红栒:“我们出城时寻得了君侯的坐骑与驾车的马儿,事不宜迟,今日便可上路。”
窦伏苓眉头微蹙,犹疑道:“他受伤了,不宜奔波……”
“皮肉小伤,阿伏皆已替我处理了。”卫谚不知何时走入院中,
窦伏苓转身怒目瞪着他,心头才升起的一丁点儿歆慕,都在他这一轻轻一句话中杳无踪影。这个人,总是这般轻贱自己的身子么!
正要开口,卫谚却似接收到了她的心绪,挑眉默了默鼻头,转身吩咐卫衣:“去周边瞧瞧,看可否寻出辆马车来。”
卫衣领命消失在了院外,红栒站于卫谚身前,不知说些什么。窦伏苓心头犹疑,猜想大抵又是同梁王之事有关,便随了农妇至庖厨中用早膳。脱离了卫谚的目及之处,那农妇却忽然拉过她,轻声问道:“你二人果真是亲兄妹?”
闻言窦伏苓暗自咋舌,但想到他二人浑然不同的面貌与大相径庭的年岁时,只能含混道:“……并非亲兄妹。”
正想寻个远方表亲的借口,那农妇忽得叹了口气:“果然,今早我见郎君瞧你的眼神,便觉奇怪,哪是瞧着亲妹该有的神情?”
窦伏苓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听闻此言,当即哭笑不得:“怎么会呢……姐姐想哪儿去了——”
农妇正欲再说,院中却突然传来红栒的惊呼与笑声。窦伏苓吞下口中的薄粥,回头向院中望去。
是卫衣回来了。
只是见到了卫衣身后的活物时,她却显些惊掉了下巴。
——那是一辆连牛带板的牛车。
作者有话要说: 卫谚(头疼):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