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元年,长安城内流传着个笑话。
宫城外的公主府内,满府的从人侍婢神情谨慎,有条不紊地往来于府内各处做事,来去间步履放得极轻。偶有相熟的,抬头一照面,见那从公主院内出来的侍婢端着已成残骸的杯盏瓷器,愁眉苦脸地摇摇头,彼此便心照不宣地将心又往上提了提,各自做活去了。
室内一片狼藉,安阳长公主萧音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撑着额,闭眸沉思。她的胸口仍起伏着,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气恼中缓过神来。
一旁的侍婢卷耳无言地示意侍婢将地上的残污收拾了,又将亲手煮的茶汤逢给萧音:“殿下吃点茶消消气儿。”
萧音瞥了她一眼。
“殿下既不喜对着府内的婢子,今日上元,夜里头热闹着呢,殿下不若去外头瞧瞧。”
“去作甚?”萧音接过茶,仰头大灌一口,没好气道,“听坊间如何编排本宫?”
底下的侍婢又没了声。
萧音更觉无趣。自去岁同陈良和离,她便搬回了先帝给她建的公主府。这世间对女子诸多苛刻,寻常女子和离归家本就顶着满头的奚落,更遑论她这个天下都盯着的长公主。百姓最喜欢的便是编排天家辛秘。因早知会有不好听的流言出来,她索性连年节的宫宴也不露面了,一心想着在府内避开那些蜚短流长。如此一算,竟也有大半载不曾出府。
可公主府纵然又重重的府墙、层层的侍卫,也挡不住插了翅的蜚语。
既如此,还留在府内同这些没脾气的从人侍婢大眼瞪小眼作甚。她叹了一声,起身走入内室,唤道:“罢,替本宫通发更衣。”
上元宫宴,她想着有头有脸的都往长乐未央扎了堆,耳畔便能清净不少。可才走了不下几步,又听闻好事者头顶上元花灯,故作神秘地对着围拢的人群道驸马陈良如何谦恭君子,长公主如何凶神恶煞,这才教好脾气的陈良休弃云云。
卷耳的面色当即垮了。她看向萧音,唯恐长公主殿下一个不高兴将人的摊子砸了。未料萧音只是在覆面的白纱下幽幽叹了口气,往那人面前抛了锭银子:“说得不错,倒像是亲眼见了天家一般。”
那人被萧音的大手笔吓着了,愣于原处,捧着那锭银子不知所措。四下的人听了萧音所言,这才恍然那人方才全是些浑说,纷纷点着他说三道四。
见风就是雨。萧音心底暗忖,又觉无趣。卷耳左思右想,见明渠上河灯点点,点缀着漆黑的夜,很有一番意思,便令从人寻了条画舫,引着萧音上前:“布衣粗鄙,殿下既觉得污了耳,不若上船。舫内清净,坐在其中观岸上花灯人影,想来颇有一番雅趣。”
萧音兴致缺缺,明知卷耳所言不对,却也懒得纠正。
艄公悠悠撑着桨,却未料一行人落座不过片刻,画舫蓦的一沉。案上酒水糕点往一旁洒去,四下侍婢惊呼不止,唯有卷耳勉强稳住身形,扶住了萧音。舫上动静不小,萧音唯恐船翻,反手一把捉住了她,拖着人掀开帷帐跌撞跑至船头。只见篷上有二人身形交错,竟是斗起了武。她幼时随着王兄学过些许入门功夫,一眼便发觉了两道黑影你来我往间的杀意。
这时篷上一人黑巾覆面,倏地向她看来,眸色肃杀。萧音身形一滞,未待反应,只觉耳畔一阵风啸,借着颈间一紧,已被人勒在身前。另一人见状,正要冲来,萧音忽然吃痛。有声音自她头顶传来:“你若再向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她愣了愣。
篷上那人闻言,步伐果真有所停滞。萧音又愣了愣。
黑巾人轻功极佳,趁对手刹那的犹豫,携着她踏水而去,一瞬便落到一处偏僻岸上。萧音还来不及惊骇,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是后头那人追了来。显然功夫亦是不低。
这时候萧音便成了累赘。黑巾人许是自知不敌来人,索性骤然转身,将萧音挡在身前。来人猛地止了步子,借着隐隐月色,萧音依稀见到来人手中的□□。
她这才有了些被掳的惊慌失措。末了又觉得好笑,她嫌日子无趣,天爷便是这么给她徒增惊喜的么?思及此,她竟噗嗤笑出了声。
黑巾人显然未料这种时候,手中瞧着较弱的贵女还能笑出声,遂勒紧了她,怒道:“你笑什么?”
“我同那人无亲无故,你以我质毫无用处。不若就此将我放了,你也可飞更得快些。”
那黑巾人冷哼:“那可未必。”
说罢,他扬手,用刀指着来人:“你若就此收手,待我行出一炷香时辰,我便放——”
话音未落,萧音曲肘向他肋下袭去。黑巾人不防,梏着她的手略松了松,萧音趁此反手夺过他的匕首。只是那人功夫极高,很快回过神来,那匕首剐蹭过萧音腕间,又落回那人手中。
“啊——”
萧音腕间一阵剧痛,正要呼喊,却有人先一步替她嚎了出来。她抚着脖子,手中的桎梏竟不见了。再回头,才发觉是来人趁方才她同黑巾人身形腾挪时射出了□□。
萧音蹲在原处捏着腕子,看着来人朝黑巾人又补了一箭,再看着黑巾人痛苦不堪地在地上翻来滚去,叹道:“阁下好准头……”
来人上前,将钉在黑斤人肩甲与腹下的□□埋得更深,引得黑巾人惨叫连连。那人便一把取下他覆面的黑巾,塞入嘴里,又一下撕开他的衣衫,将人捆了个严实。见黑巾人难以动弹,这才从怀里取出一枚烟花,倏地放上天,与远处街市隐约的花灯遥相辉映。
来人从容走到萧音身前,借着烟火,萧音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这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姿颀长,眉眼极盛。一张干净好看的脸与方才出手时的果断狠厉全然不同。
她吞了口唾沫,问道:“方才,你为何止步?”
来人见到她腕上的伤,随手撕下自己的衣襟,并着一小瓶不知从何处摸出的伤药递给她,并不言语。
萧音接过,却只用布条裹了伤。她收起药瓶,续道:“我同你非亲非故,他杀了我,同你无任何干系。”
那好看的男子盯着她手中的原封不动的药瓶,终于开口:“女君放心,那是寻常金疮药粉。”
“哦。”被戳中了心思的萧音未觉尴尬,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这好看男子的声音也甚合她意。
她仍未动那瓶伤药,那人似想了想,又道:“女君受惊了。在下并非歹人,信号已放出,很快会有从人寻来。”
萧音听他唤她女君,知他瞧见了画舫内的从人,故意嘲道:“你是瞧我出身世家,故而救我好向我阿翁讨赏吧?”
这话分明有了以小人心度君子福的意思,那年轻男子终于有了几分恼意:“女君说笑,我既有这个能力,便是个乞儿也救了。”
正说着,终于有人循着烟火寻到了此处。出乎意料的,来的竟是执金吾治下的缇骑。更出乎意料的,一行的缇骑士卒见了男子,恭谨行礼:“大公子。”
萧音默了默。大公子,好生的如雷贯耳,可不是就是那位跟着王兄从朔方一路打过来的,而今长安年轻郎君中的翘楚,窦氏嫡子窦伏婴么。
窦伏婴将黑巾人丢给手下,正想交代,忽然听到个清泠泠的女声:“且慢。”他诧异地回头,只见萧音行至黑巾人面前,扯下覆面白纱,冷冷道:“陈氏无人了么?此番竟直接派你出来对付王兄?”
黑巾人借着士卒手中的火光看清了她,瞳孔骤缩,讶道:“长…长公主!”
窦伏婴闻言,蓦然回首,望着她的神情复杂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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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一案后,及至王兄骤然驾崩,她从长公主成了大长公主,都未再见过他。直到太后栾徽风将她召回长乐宫,萧音才在长乐宫门前见到了值守的窦伏婴。
白日里随皇嫂辅佐小天子,夜里只剩个偌大的长秋宫。回了宫的日子更是沉闷,一日偷喝了些酒,她便趁着劲头爬上了长秋宫的屋顶。夜色如墨,月光朦胧,长乐宫内行走当值的郎卫吓得以为闯入了刺客,团团围住了长秋宫,又唤来了长乐卫尉窦伏婴。她立在屋顶,看着眼下那个好看的男子,只觉心中郁结莫名便消了。
她忽然便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无味中得了新的乐趣——每每她个屋顶,十回内能有七八回将他引来。她是长公主,一喜一怒皆有无数双眼睛瞧着。时日久了,郎卫只要见了长秋宫上又有了黑影,便会例行公事般地将窦伏婴寻来。
窦伏婴初时总想尽快哄着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离开危险的屋脊,后渐渐竟也习惯了跟着她坐在长秋宫的屋脊上。
一日,见他面色不佳,似有心事。她信口问了,才知晓他家中还有个将要许嫁的小妹,被梁王世子盯上了。
她不以为然道:“窦氏也算高门,往长安里寻个能与梁王相抗的侯门王府不难。赶紧嫁了,不比嫁给萧青那小纨绔强得多?”
窦伏婴微哂:“殿下说笑,有哪家府上会因此与梁王树敌。”
她想了想,反问:“陈氏倒了,莫非你不晓得缘由?眼下愿与梁王树敌之人,必是忠于天子之人。要寻这样的人家还不简单?”
陈氏是梁王在长安的暗棋。萧音嫁给陈良不久就发觉自己不过是先帝制衡陈氏的一枚棋。后她暗中留意,果真发觉出许多不对劲来,几年的蛰伏终于教她查到了陈氏与梁王的往来。为此,她险些叫陈氏软禁了。好容易趁着一回宫宴向先帝说清了原委,可惜先帝年老,当年逐鹿中原的魄力不再,又将她送回了陈氏府邸。直到王兄登极,才在除了陈氏前先将她救了出来。只是个中内里境况不便为外人道,那陈良又是个没骨气的,人前只会装模作样,这才在后来为她招徕许多的流言蜚语。
窦伏婴自然一早知晓陈氏的原委,眼下思及上元那日萧音最后对逆贼所言,这才讶然眼前的女子,其心思手段远超自己所料,不禁又多生出一分敬意。他很快恢复神色,似有了主意,朝她施礼:“多谢殿下赐教。”
萧音看他一脸讶色,笑道:“怎的?当真以为我是个行事落拓爱看小白脸的娇淫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颜控萧音,在线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