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音未料窦伏婴给自己寻的妹婿竟是睢阳侯卫谚。
礼成那日萧音并未出宫。她想了想,便令随侍向窦伏婴递了随礼与手信:幼妹既嫁,郎君婚娶否?
后几日,像是被她的手信吓着了,任凭她如何翻墙跃顶,窦伏婴都不再出现。萧音一人坐在长秋宫宽大的屋脊上,捧着壶温酒敬月亮,自嘲道:“什么金尊玉贵,什么大长公主,到头来还不是个徒增烦恼的禁锢。”
窦伏婴眼下虽只是个值守宫门的长乐卫尉,但到底出身显贵,为人周正,又同先帝有往日的同袍之情,日后必不止于此。而她却是个公主。窦伏婴若真娶了她,那么他的大好仕途也到此为止了。也唯有陈良那般徒有其表的沽名钓誉之辈才肯求尚公主。
萧音想了想,只觉眼下境况莫名其妙的,心底隐有不甘。她纵身跃下宫墙,吩咐从人:“下月阴夫人寿宴,替本宫递封拜帖。”
到窦府上再见他时,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面上甚至带了三分局促。萧音只当未见,去逗他的幼妹:“依着卫三的性子,你若再说几句好听话,他大抵能高兴地翻个墙。”
她不过随口戏谑,未料窦伏苓不但入了耳,还分外认真地同她辩驳:“可好听话……不该是当面说吗。且在座怕是没人的官职比他更高了,那些溢美之词只怕听得都起茧子了。再者,堂堂一国之相,若满为了一两句好听话便翻墙,那……”
后头虽再未说下去,但萧音也能明白她想说什么。她不禁重新打量起窦伏苓,倒也不像传言那般不通世故,除了胆怯些,活得却是通透,也不愧是窦伏婴之妹。这样的人配给卫三,倒是妙极。
这一双兄妹也是当真妙极。
上一回她借着酒于长秋宫顶引来了窦伏婴,这一回她便有意借着酒磨着窦伏婴送她回宫。万事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第三回,见窦伏婴未再躲着她,后有一日,她便有意问道:“你也是同王兄一路从朔方打过来的,卫三已封侯拜相,你怎会选择守宫门?”
她学不会甲第贵女的婉转娇媚,出口所言并不好听。窦伏婴却不在意,片刻的怔愣后,他应道:“……父亲位列三公,窦氏已煊赫至此,卑职若再有意,只恐徒惹是非。更何况,卑职相信只要有心,到处皆可施展一番抱负。”
这是个聪明的小郎君。萧音听着觉得高兴,便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你先前躲着我作甚?”
窦伏婴抿了抿唇,并未言语。萧音笑了笑。未多时,手中忽然多了罐精巧的唇脂。她上下翻看,不禁感慨:“何处寻来的宝贝?”
窦伏婴忽的有些紧张:“是小妹所制……殿下莫误会,小妹从前虽讷了些,近来却已转好。此物卑职验看过,并无不妥。”
萧音哭笑不得,却又觉得无比畅快,利落收下了。可当她抹着窦伏婴所赠的妆粉,只以为一切落定,窦伏婴又不见了。然而不等她多虑,长安隐生变故,不出几月窦氏落罪,她为了保他,亲自向天子求请赐婚。
可窦伏苓却到底殁在了掖庭。为此窦伏婴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她看不过去,终是将自己于宫中所探悉数告诉了他。未出所料,两年后,卫谚当真从匈奴寻回了窦伏苓。
建始四年春,她同窦伏婴被战事冲了的婚事终于再次定下了日子。与她同日行礼的,还有摇身变为尹氏女君的窦伏苓。睢阳侯与卫将军同日结亲,大多显贵权衡再三,终因龙血凤髓的大长公主去了将军府贺礼。哪想待到日后再至睢阳侯府登门,却发觉偌大的侯府竟已人去楼空。
天子很快擢升御史中丞为丞相,渐渐将大半政务转至内廷。窦伏婴初时闷闷的,但想着到底有卫谚在身边,后便也放下了心。
这一年秋,舞阴公主的身子呈出油尽灯枯之相,萧音得了信重回宫中,不想竟于姑母榻前见到了同样得了信的窦伏苓。夜里跟着窦伏苓宿在长寿宫的院中,望着小半年不曾有音讯的小姑,她压了一个白日的疑惑终于脱口而出:“这些时日你们在何处?怎么一声不吭便离开了?”
“是卫谚,”窦伏苓褪下外衣,捶着腰坐到榻上,无奈笑道,“瞒着所有人辞了官,成亲第二日便火急火燎地要带着我去睢阳,我还未回过神,人已出长安了。”
萧音见她面上虽有连日侍奉带来的疲态,神色却是舒泰,人亦比上次见时丰润了不少,知她这段时日过得很好,便也安心,遂又嗔道:“怎么连你大兄那儿连封信都未留?”
“未留么?”窦伏苓一窒,很快又想通了,“当时走得急,是卫谚疏忽了,不过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舞阴公主看中她们这两个小辈,在她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两人便没日没夜地守在长寿宫。也是这个时候,萧音才知晓当日卫谚辞官得突然,未待天子尚未应允便已带着窦伏苓离开,一招先斩后奏使得甚是稳准狠。不留信,大抵也是未免天子一怒祸及窦伏婴。而眼下,新相已然上位,天子也再不好发难。
窦伏苓眼下的身份是尹氏女君,可从前见过她的贵人太多,总有心眼多的。卫谚不想再惹出些幺蛾子来,丧后便又带着窦伏苓离开了长安。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未再见,及至建始十一年。
那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万物欣荣。他们匆匆从朔方赶回,捎回的却是韩鄢最后的消息。谈及那段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日子,早被时光掩埋的少年热血于此一瞬再次萌发,连不曾亲至北境的萧音听了都不免生出万千感慨。可惜昔年军中快意饮酒的少年郎,而今却已是去了两个。年幼的小儿不懂为何往日沉稳睿智的父母为何突然变得忽喜忽悲,看着座中长辈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五岁的卫姜稳健,小大人般将弟妹们哄去了房中歇息。
睢阳侯府仍在,因无了官位,门庭清静,他们便又在长安住下。卫姜便跟在窦伏婴身前同表弟窦献一同学武。卫姜肖似母亲,脾气却又大半随了父亲,窦伏婴每每被这小兔崽子气急了,一瞧他那双澄明清澈的眸子便又没了脾气,萧音便在一旁看得直笑。
日子这么过着过着,一晃眼,昔年踮脚立在榻边哄着弟妹入睡的小儿已然长成,皎若明月,灿若星辰,成了长安城中最明朗的少年郎。多少贵女妇人眼巴巴地向窦伏苓递了贴,一门心思结秦晋之好,哪料得道窦伏苓却最瞧不惯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窦伏苓想着卫姜向来极有主意,又在羽林中当了职,叮嘱儿子几句便丢下父子二人与睢阳侯府的烂摊子携着小女儿回了睢阳。
卫谚发觉后自然眼巴巴地跟了去,极为放心地将卫姜一人仍在偌大的睢阳侯府。
窦伏婴每每谈及此,总是痛心疾首地拍着少年郎君的肩头:“千万莫学你阿翁。你母亲从前多良善多稳当的一个女君,怎也被他带成如今这般模样了。”
卫姜便一脸老沉地安慰舅舅:“父亲常道人生诸多意外诸多羁绊,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坚持本心,莫为外物所扰没什么是不能成的。这些年父亲母亲是为了我才留在长安,他们的安处在睢阳,舅舅舅母的日子在长安,我自也有我的路要走。”
窦伏婴听明白了,心底更是绝望,正想指卫姜,见到他那双肖似窦伏苓的双眼,哎哟一声,愤愤转身指向外头的朗朗青天,对萧音道:“听见没有?什么羁绊,卫三那小子眼中我们不过块绊脚石。我当年作甚要去寻他救阿伏哟!”
卫姜满面的尴尬与无奈,却也不敢辩驳。她见了却觉得有趣。这么多年过去,窦伏婴仍是当年真情真性的小郎君。
后来,卫姜给自己娶了太常的小孙女,官至郎中令。她与窦伏婴的儿女也有了各自的去处。这些年里卫谚与窦伏苓走遍了大新南北,从各处给他们捎来新奇有趣的逸闻。
孙儿满月那日,卫谚与窦伏苓终于又回到了长安,从此再未离开。
那一年他们已经很老了。
萧音看着鬓边生出的白发,她看着窦伏婴,嚷道:“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怎脑袋上瞧着白花花一片?不晓得的小辈见了,还道我从前嫁了个多老的人呢。”
窦伏苓正进门来,听见这一句,再见卫谚铁青的面孔,笑出了声。
日升月移,星辰变换。太后薨逝,乌孙来使,匈奴和亲……年复一年的轮回中,长安一如既往地所说着这座城的故事,而他们的故事中,在萧晋与韩鄢之后,渐渐开始有人离去。
这一年,昔年在匈奴落下的病根令窦伏苓的身子日渐颓靡,调理了大半年仍不见起色,宛若一朵开败的花,日渐失色。萧音陪了她许久。那个漆黑如墨的晚上,窦伏苓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喃喃诉说着往日种种。末了,又将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了卫谚一人。萧音不知她最后同卫谚说了什么,只知来年春日,窦伏婴与卫谚坐于廊下饮酒,笑谈着儿孙事。
而院中桃花灼灼,一如当年。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末尾有个小呼应。没发现的宝宝自觉重翻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