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承天门外晓风徐徐,裴婉扶了扶莫名有点晕的额头,揩着裙裾预备往门里进。
脚刚迈出时,一架金色松子状的云乘在她跟前停住,下来两个娇丽女子。
只见一个鹅蛋脸丹凤眼,身量略高些,身穿宝蓝色的百褶如意裙,一个矮些点的是圆脸蛋和双眼皮,穿着橙色的对襟纱裙。
她们俩瞥见裴珠珠娇艳欲滴地站在门下,不禁眉眼交汇,低侃一声:“竟然没被射死,躲过了那支箭。看来修为也不是纯粹摆设,关键时刻还是能飞一飞跳一跳嘛。”言毕自己笑起来。
裴婉今晨并无预料要出门,就只简单地梳着流云小髻,插几只栀子花簪和丝带。此刻清风拂面,吹得她肩后的霜月发带轻轻飞扬,惯常的娇蛮中多了丝清颖脱俗的仙气。
另一个剜了眼裴婉的装束,不屑回应说:“打扮得再好看有何用?莫说今日师祖并非真意选侍女,就是真心选了,也不会选上她。”
“对,有她的后悔莫及!”早先开口的附和道。
虽然从未见过师祖的模样,对他的清冷与强势多年心有濡慕,但也时常被家里念叨这位师祖的可怕,只说是个很厉害、触犯不得的角色。
在来之前她两个已经听家中长辈叮嘱过了,那就是——千万千万别招惹上这位祖宗,他是要抓凶的,选侍女不过是名义上借口。
所以她们今日特意来迟了些,打扮得虽然精心,但也不至太高调。不料裴珠珠竟然换了点感觉,这让她们十分不适接受。
其中一个走过裴婉身旁,故意肩膀在她身侧撞了下,施施然往门里过去。
裴婉倒是也没那么弱,只稍调整了下站姿。她凝神翻翻自己模糊的灵府,好像没翻出对这两位的印象,便问身旁的小紫:“她们俩是谁?”
呜呜,小紫都快要哭了,小姐怎么能连这都忘了,她还等着小姐冲上去撞回来呢。
小紫瘪着嘴诉道:“她们一贯这样,仗着各自祖父是元老,狐假虎威。蓝色的是土系葵花派的掌门千金郑飞燕,橙色裙子的是火系照华门的三小姐陈瓖,因为小姐不似别家弟子那样巴结她们,平素专跟小姐过不去。”
“上一回,就是她们收买小厮的口给小姐传话,说白师尊在竹月楼同女弟子吃酒,急得小姐好一番打扮,跑去竹月楼下寻白师尊。白师尊在楼上闭门不应,小姐竟发挥灵力飞上了他三楼,不料撞开门后却是一群同门师兄与师长,一时闹得白师尊出了大糗,还差点对小姐出言恶语。小姐忘了也好,也省得再为此事气恼。”
哦~原来竟是无玄搜集到的碎片信息里的两个死对头啊。
裴婉被说得好像记起一点印象,上次她在樱花坳醒来,看到对面围着一群女子谈笑风生,坐在正中的就是这两个一蓝一橙的。
两人如被众星捧月,唧唧我我情谊浓,忽然那一支利箭射向人群,蓝裙鹅蛋脸的立时抓过橙色的去挡箭了,橙色姑娘也不甘示弱,推倒她自己匆忙起身跑。
也只不过是塑料姐妹花。
正说着,又飞下一道青丹状的云乘,出来个浅绿绫衫的妙龄女子。
裴婉潜意识启口欲呼,却发现不知名字。而那个浅绿绫衫女子看到自己张口,吓得连连往前面的郑飞燕与陈瓖方向跟了几步。
裴婉直觉自己应该熟悉她,便又问:“这个呢?”
小蓝忿懑道:“这是我们小姐这边的姐妹,水系-灵音宫宫主的侄女张玲儿。自从小姐在竹月楼闹出的糗事乌龙后,土系和火系那几个就到处杜撰编排,俨然当众抓-奸似的,还说你只有在白师尊的事上才晓得动用灵力飞三尺,平素修为都是摆设,惹得她们都在笑话小姐。然后张玲儿就跟在她俩身后跑了,小姐可要我过去把她喊过来?”
裴婉瞧着张玲儿躲闪匆匆的样子,说道:“不用了。”
……想来原主的社交技能有待提升,战斗力有点被动呢。
还有白师尊,到底是什么人。
*
穿过高大巍峨的古铜门,一直进到青凰山的三层台上,便看到了一片人山人海美女如云。
师祖首次钦选侍女,今日来的人真多,修仙界的基因强大,放目过去每个女子都娇美窈窕、彩衫美饰,古代皇宫的选秀都没有这阵仗的。
裴婉站在人群里,脚下是用汉白玉石铺就的高台。高台分三层,婢女家仆们此刻都候在一层台上等待,而参选的女修和众仙府洞的千金们都聚在二层台上,粗略估算数目该有两千人。
远远的,只见最高的三层台上庄重肃穆,中间置着一张长条的古琴桌,有个身着素白绫袍的男子正漠然凝神。
两侧檀香袅袅、灵气回旋,十几个鹤眉苍须的长老们立在其后,和蔼而拘谨。
裴婉不懂什么情况,出门时她爹裴承忠只对她说“无事,走个过场就回来”,全息屏里无玄又装死。
她便向身旁的一个女子,好奇道:“这是哪里,你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女子修为约莫跟裴婉一般上下,穿着斜襟衫与紫罗裙。站在二层台右边的都是各仙府洞小姐,她相比便略显平实和朴素,大概出自哪个仙门下的小分支。
容貌眉清目秀的,见有人主动同自己说话,忙热情解释道:“这就是青凰山呀,听爹爹说,今日师祖招选女侍,去过赏花节的女子都须应邀参加,我也不知道等下要做些什么。”
师祖招选女侍啊……
裴婉垫垫脚尖,想看看那高台上的绫袍男子是甚模样,一边继续问道:“师祖是什么人?他很老了吗?”
女子听完“噗嗤”捂嘴笑,清秀的脸颊略略赧红:“你竟不晓得?我以为你应该来自很大门派,肯定晓得些师祖的事。师祖是天清宗的祭剑师祖,你知道天清宗吗?他们宗门的男子大都有轩辕天界的仙骨,而师祖就是其中最为神力的丹凤一族。丹凤一族承担着祭剑的天责,我们仙都乃至整个四海五洲的灵源,都仰仗他们轩辕门下的太阿神剑来着。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模样,但一定……嗯,一定是很好的。”
羞涩地顿了一顿。
耳畔响起丝丝扣弦的琴音,裴婉踮起脚尖,看到那三层台上的白衣男子了。墨发长垂,清峻如玉削般的脸庞,覆着半个银面具,只见肩展脊直,绫袍如瀑,气宇完美得无可挑剔。
心想:既然天清宗有天界的仙骨,还有什么神剑,没准天地破口的机缘跟他有关。
如果任务的目标是他,好像也是可以的。只要别是那种阴狠残忍的角色就行,裴婉真的很怕那一款型男人,比如……那天坐在漆黑棺材板马车里的一个。
为什么要在此刻想起他?莫想。
正神游着,高台上的师祖像是捕捉去她的神识般,长眸蓦地穿透人群直视而来。刹那的电光火石,在二人的目光交汇中忽闪,怎生好像看到他冷凉的唇线稍动,几分勾魂掠魄。
吓得裴婉指尖颤了一颤,一种仿佛被吞噬的感觉又袭上来,只觉心跳瞬间加速。
“呀,你的手帕掉了。”旁边说话的女子连忙弯腰拾起来。
是一面绣着蔷薇花的罗绢帕子,女子好像很喜欢,眼眸明亮地凝了一瞬。
裴婉便说道:“喜欢吗?送给你,正好我今天带了两条。对了,我是璧毓谷裴婉,你来自哪个仙门?”
女子听得“哇哦”张圆嘴,很快又合上。
很显然在仙都没有人没听过璧毓谷千金的名号,但没想到自己身边的竟是。
女子的单纯和舒适写在脸上,笑应道:“你一点也不像她们传说中那样。我叫云篱,我爹是木系七星门下的一个小岛主,岛上灵力比别处贫瘠,说出来你定不晓得。以后我们是朋友吗,认识你真高兴。”
“当然是朋友了。”裴婉也很高兴,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女伴,问清楚了各自的山门地址,相约以后有机会拜访。
正牵着手,忽然三层台上走出来一个道骨仙风的长者,约莫五十左右岁的模样,精神矍铄,面宇和善,让人想起曾经的朝会殿名“上善殿”。
“那是英华仙长,修仙界最受尊敬的元老之首。和你爹交情不错,你也认识他。”脑海里传来无玄的提醒。
看来这个家伙也在随时关注事态。
英华仙长挥了挥飘逸的月白长袖,开口道:“安静,洒洒水、洒洒水~~”
顷刻,人山人海的二层台便逐渐沉寂下来,众目仰看过去。
英华仙长两道八字胡,笑脸甚慈祥,气若洪钟道:“今日召唤众位到此,是因师祖有一渊源要寻。众所皆知,数月前羽洲魔气生乱,师祖亲自出征犒军,不料在回来的路上,竟有女子对师祖行凶,这种做法极其之不耻!今日来,便是要将嫌疑人等找出,否则视仙都律例法制又于何地?”
他越说越严肃,两道胡子也随着语气变严厉而一跳一跳。
人群一下子炸了锅,不是说师祖要亲选女侍吗?所以姐妹们才想尽办法打扮美美的聚集在这里,岂知却为拿凶犯。
若不是为师祖谁肯来啊?
“这是一种欺骗。”有嗓门大的姑娘嚷道。
继而三三两两一片附和声。
英华仙长脸上挂不住,但有这么多姑娘惦记着讫儿,他也是很感欣慰的。
掂了下两腮调整好表情:“非也,那日樱花坳赏花节,你们大伙儿突然遭了莫须有的箭袭,饱受惊吓,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此事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这行刺师祖的姑娘,与箭袭背后是否有关连,则是其中必要的一环。当然,除了抓凶手,为师祖选女侍也是今日之要事,否则又怎把你们都召齐到这里?好了,稍安勿躁,洒洒水。”
说着挥了一挥衣袖。
那厢李讫慵淡地坐在一旁,对此置若罔闻。
今日换着白袍,侧脸隐在银面具下,可见英挺的眉宇与薄唇。他的眉生得甚好看,浓密似剑,眼角勾勒着冷漠。
虽能找出当年战尊李煦的影子,但五官却更偏似他那个身份不明的母亲。尤其是他似笑不笑时勾起的笑弧。
只是李煦夫妻已经在两千余年前神魂俱灭了。
他是英华仙长与百慈夫人照拂长大的,无有子嗣的老两口对李讫视同己出,得知李讫额头与脸被女子所伤,就一定要亲自揪出凶手。而李讫身边一直缺少的服侍,又再次被老两口子提上了议程。
莫非雌雄往来而已,便服侍了又能如何?
李讫反正听之任之安排,今天的选侍便归英华仙长操办,他要的只是猎物进笼子罢。
青石条的琴案上摆着只小瓷碗,他正两指捻着碗里的坚果,投喂身侧的一个黑脸红发少年。
少年方脸塌鼻,约莫十五岁模样,长相敦实。李讫剥好了一颗扔过去,少年忙接过来投进自己嘴里。难得一贯阴鸷焦灼的师祖竟也好耐性,投喂了半天不见动容。
听得下边二层台上杂音四起,这才坐直身躯在琴弦上一抚。
“噔~~”
沉浑震耳的一道琴音,顿时如波涛般从众人的上空划过。琴声无影,声波有形,渺渺渗魂,每个人都觉得耳朵像要被震破似的,纷纷站立不稳,捂住两耳头晕。
那花海蝶丛般的人影里,一道娇小妩媚的女子却好自从容。她侧影正对着自己,细细的小蛮腰儿,莞尔如蜜桃,看得他心口的火流瞬时又如灼般暗涌。
是很想捕获的感觉。
紫眸里略过一丝星芒,李讫含了含嘴角,凛眉低语道:“头不晕的撤下,头晕的留在这里。”然后徐徐扯下了碍眼的银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