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村的星星似乎都比城里头的多,天空星罗棋布。
姜琰琰推开院门,就听到阿蚁一副欢天喜地的声音:“行,这龙眼肉剥完了,就来帮我剥莲子,老绿色的那种芯,搁这罐子里,我留着给半仙泡茶,嫩的芯丢这小碗里,我家姑娘爱吃的,莲子肉的话,给先生做羹汤,你们可都得好好剥,扔错了一个,有你们好果子吃。”
有人在干活?
还不止一个人?
姜琰琰示意阿毳把杨伺推进院子,抬眼就看到闻东在葡萄架子下喝茶,姜家没有电灯,油灯又熏眼睛,闻东也懒得看书了,还不如看眼前的孟天罡和田三干活来得有趣。
孟天罡脱了那一身灰色的道士服,穿得像码头上扛米包的苦工似的,一身白色背心褂子,下着黑色棉布裤子,这大热天的,还是得这样撒开了穿才透气。
田三和上次见的时候差不多,不过剃了个寸头,大圆脸上还起了痘。
姜琰琰坐在闻东旁边,顺手抓起盘子里的瓜子就开始磕,啧啧赞叹:“这可以啊,你把他们都弄家里来干活了,然后怎么打发?”
说完,姜琰琰又担心:“你这有点不厚道,你随便就暴露了我家的位置,我家之后要是被人打击报复可怎么办?”
“怕什么?”闻东底气足得很,开口却是,“你不是说,过两天你就要搬家了吗?”
“那你也不能把我家当你家呀。”姜琰琰连瓜子都不磕了。
闻东慢条斯理地把姜琰琰不小心溅他袖子上的半片瓜子壳捏起,抖在盘子边上,说:“这事儿,待会说,先说你的事儿,你让我把他们弄来,做什么?”
姜琰琰照着衣角搓了搓手,搓掉嗑瓜子磕出来的一层灰,指着孟天罡说:“你,过来。”
孟天罡刚剥完一颗莲子,起身,身形又顿。
不是他不想过来,是闻东下了寸步圈,他寸步难移。
闻东指尖微微一抬,朝着孟天罡点点头。
孟天罡这才是敢挪步子,距离姜琰琰三四步的时候,又停下,脸上怯意未褪,鬼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原本是好端端地躺在自家榻上翘二郎腿,就等着田三过来送饭,突然一阵邪风,把他从家里头直接刮到了这院子里。
记得之前自己学阵法的时候,师父要自己领略天地和自然,学着辨风向,猜天意。
末了,还会考他。
“这是什么风?”
“西南风。”
“这风呢?”
“这……上下风。”
“滚犊子的上下风,这世上哪有上下风。”
孟天罡起步晚,天资差,好在对自家师父忠心一片,若非如此,自家师父也不会把镇守长沙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
可如今,孟天罡哪想得这么多,自己被那一阵“上下风”刮得腿软,被姜琰琰一瞪,差点下跪。
“你之前在虞家还挺硬气的,怎么今日见了我,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姜琰琰坐下,继续嗑瓜子,又指着杨伺问道,“你是他的托儿吧,就是你把他从虞家放出来的?你们是只为谋财?”
这是个反问,意思是,你们只想要钱,我姜琰琰是不信的。
孟天罡没说话,杨伺更是不敢说话。
姜琰琰又转头看向田三:“你咋还没进局子里呢,都被抓了多少回了,杜秋明不都被撤职了嘛,你关系够硬啊。”
这话一出口,旁人一听就晓得,姜琰琰和田三这是有前情啊。
田三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晓得姜琰琰回来之前,这院子里是闻东做主,姜琰琰回来之后,这闻东又是听了姜琰琰的,立刻腆着脸笑:“姜姑娘记得我呢,对对对,我表哥,杜秋明,和您也有故交呢。”
“记得,当然记得。”姜琰琰一边说,一边瞅着孟天罡的脸慢慢变得铁青。
甭看着三人貌似铁板一块,谁也不说话,可孟天罡到底是个外地人,和田三、杨伺相识甚短,说起交情,不过尔尔,姜琰琰随便挑了一个,就动摇了这“铁三角”。
“怎么?”姜琰琰看着田三笑,“现在不当打手了,跟着孟先生学算命了?”
田三笑了一下:“哪里,我就负责扫扫地,做做饭,老实得很。”
孟天罡轻笑了一声:“田三,你们若是要叙旧,也换个地方,我还杵在这儿呢,你当我眼瞎?”
孟天罡这是适应了,腿也不软了,这当师父的架子便是端了起来,他看着姜琰琰,只说:“能从虞家出来,那是我的本事,姑娘也甭管我是靠了谁,用了什么手段,我也打听过了,长沙这地界,的确一直都是你们姜家罩着的,我贸然开了门做生意,的确对姜家,有所不敬。”
“要不这样。”孟天罡伸出五指比了个三,“我问过其他人,但凡是在长沙开摊子,和姜家,是一九分成,姜家这事儿做得厚道,只拿一成,少之又少,我也得跟着厚道一些,我和姜家,三七分,如何?”
姜琰琰不答话,只笑。
倒是闻东,貌似端茶,嘴边却朝着姜琰琰溢出一句:“你们姜家,果然是地头蛇啊。”
姜琰琰忍不住和闻东低声解释:“怎么就地头蛇了,但凡同行遇到什么事儿,交没交钱,我和我爷爷都出头,我们姜家入不敷出的,这是做好事儿呢。”
闻东“啧”了一声,继续喝茶,不再说话。
“我要的是这个吗?”姜琰琰盯着孟天罡,这人国字脸,钉子眼,瞧人的时候,十分聚光,凶神恶煞的,可姜琰琰也没在怕的,她猛地拍了下石桌,“说!白蛊哪里来的?”
“什么白蛊?”
“虞家小姐喉咙里的。”
“哟,那不是姜小姐下的吗?”
姜琰琰直接撸起袖子:“我不把你打到喊奶奶,我就不姓姜。”
姜琰琰气势汹汹,闻东却眼皮子都没抬。
姜琰琰审人,就喜欢一惊一乍,一会儿刀光血影,一会儿柔情蜜意,他明白得很,姜琰琰哪里是那么容易受制于人,还真能因为孟天罡一句“污蔑”着急上火?
一切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且就那个问题来说,问得直白低端,不过都是为了看孟天罡的反应罢了。
果然,姜琰琰一拳砸向孟天罡鼻尖,却在咫尺之处停下。
姜琰琰看着他笑:“我晓得了,你在长沙等人呢吧。”
孟天罡眯起眼。
“等谁呢?”姜琰琰自言自语,“你这点道法,自己都还没出师,就找着急忙慌地带徒弟,让杨伺当你的桩子,四处敛财,看来,你缺钱花啊。”
“听说南洋龙家的外门学费,挺贵,每月,还得给自己师父上供,三五个银元子到十几个银元子不等,你的师父,是内门里的?”
孟天罡笑了一下。
“我晓得了,是外门的。”姜琰琰眼瞧着孟天罡的瞳仁扩大了一圈,便知道自己又诈对了,她低头,绕着孟天罡走了一圈,回顾着长沙最近和蛊有关的人物。
一声抚掌。
姜琰琰瞬间绕到孟天罡面前,眼睛里冒着寒光,那光像是刀子一样,要把孟天罡的眼珠子都掏出来一般。
“你的师父,是叫肖洛明吧。”
***
湖北夷陵歇马镇。
白旗已经连续跟了乔美虹七八天了。
而乔美虹,已经连续躲了白旗七八天。
这人也是难缠,轻功好,眼睛尖,自己躲哪儿怎么绕,都能和这人打照面。
晚上,闹市收场,夜市接档。
歇马镇也算是个大镇,街道上虽然没通上电灯,可也有彻夜通明的茶楼会馆,里头的装潢仿了西安的民乐园,正中间是个唱戏的大方台,楼上都是喝茶看景的好处所。
乔美虹想着自己逃不过,索性和白旗在这儿把话说开。
斟了一壶碧峰,当地的特产。
乔美虹看着那翠绿的叶子在茶盏里展开,明明清香,却总让她想到雀舌茶山那满湖水飘荡的蛊虫,喉咙里犯恶心,心头哽了一下,差点吐出声来。
白旗见了便道:“乔小姐不舒服?怎么了?喉咙痛?怎么个痛法?我帮你看看?”
“不必。”乔美虹把茶盏推到一边,单条胳膊往桌上一撑,托腮道,“咱就说个痛快话,你们白家当家不成婚,成婚不当家,你现在当家人当得好好的,我觉得,没必要舍了前程,你懂我的意思吧。”
“乔小姐说得对。”白旗点头,“就是因为过去七十年,一直秉承着这一句,七十年孤家寡人,我也很孤独。”
“等会儿。”乔美虹微愣,“你都七十岁了?”
白旗笑:“怎么着?不像?也是,我精神头好,白小姐放心,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为美人可以,乔小姐一句话,我就可以撂了这当家的担子,和乔小姐仗剑天涯。”
乔美虹正欲开口说话,白旗忙是补上一句:“至于年龄,不是问题,我身体倍棒,三年抱俩,不是问题。”
乔美虹气得差点一盏茶水泼白旗脸上,她扭头,看着戏台上水袖蛇舞,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她不懂戏,也不看戏,听不懂。
回过头,乔美虹只说:“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别跟着我了,我不喜欢你这一挂的,更何况,你这年龄和我,相差太大了。”
“没事,没感觉可以培养,至于年龄的问题……,”白旗拖了个长腔,“也不是问题,想想九爷两千岁的年纪还可以娶十八岁的小娇.妻,对,乔小姐你多想想九爷,慢慢的,就克服了。”
乔美虹耳根边上开始泛红了:“我想他做什么。”
“对了,乔小姐怎么突然要走?”白旗一挠头,明白了,“是因为肖洛明也动身了?”
乔美虹抿嘴不说话,白旗这人,在她面前嘻嘻哈哈,时刻笑脸,可乔美虹也明白,白家的当家人,手中的权、钱、人一样不少。
算起来,白旗和她在歇马镇也待了七八天了,自打他们落脚的第二天起,白旗身边就多了三四个灰色布衣的人,进进出出替白旗打点,虽未曾露过明面,可乔美虹也晓得,白旗的消息不比她差,手段,也不比她软。
乔美虹只点了下头,白旗便说:“那行啊,我让人备船,我陪着乔小姐一起,一路南下,捉了这姓肖的去给乔家奶奶认罪,让他解除婚约。”
“你怎么知道他是要南下?”乔美虹这话一问出口,就觉得多余,只怕是白旗不仅知道,而且早早地就在肖洛明的目的地埋伏好了人马。
未等白旗开口,乔美虹就自己改了口:“也行,咱们之前也算是配合过,有些默契,咱一块儿,去长沙。”
***
长沙这几天,闹出不少声响。
先是老城墙那边又毙一批在长沙县作乱的匪徒,后是白水巷的虞家要嫁女,过大礼那天,鞭炮响了两条街。
听街坊们说,礼金直接用担子扛,礼饼数担,海味论箱算,发给周边孩童的四京果子,那荔枝干,都有拳头大,哦哟,总之这虞家的小姐,是要嫁去了好人家了。
一般过了大礼,再往后推十五到二十天就是大婚,不过两家这次挺着急的,大婚就在三天后。
喜帖发给了半个长沙的乡绅大官,姜琰琰这儿,也送了一份。
姜琰琰当时忙着搬家,从谷山村挪窝到了河东的浔龙河村,就挨着曹献廷家的院子,抬头就能看到曹献廷穿着个马甲吐晨痰。
倒是曹献廷,之前只听说隔壁的宅子被人买了,这宅子好啊,早些年是人家大文豪在乡间置办的消暑院子,同样都是泥巴地里建的宅子,就这宅子和旁边的与众不同,灰瓦白墙,里头还有假山流水,虽然不大,可胜在精致。
曹献廷还一直想着,这么好的宅子,如果卖给一个不识货的,譬如和自己一般粗鲁的人,那就白瞎了,看到院子门口走出了一个姜琰琰,曹献廷一口痰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小小小……小神婆?”
姜琰琰转头也看到了他:“你结巴了?”
曹献廷再一看门口堆的一个又一个的大箱子,继续磕巴:“搬搬……搬家了?”
姜琰琰点头,瞧着曹献廷这股惊讶劲:“我在长沙又不是第一次搬家,姜家传统,没事儿就搬家,你不知道?”
“前两天你往警察署塞人的时候,不是还住在谷山村么?”
曹献廷说的是姜琰琰送了孟天罡等三人进局子里的事儿,其实这事儿,原本不想和官家搭上钩,只是自己当时逼问孟天罡师从肖洛明的事儿,他抵死不说。
其实姜琰琰心里头已经有谱了,可孟天罡这人,姜琰琰不能杀了他,更不可能养着他。
上头不是要给长沙换个天地吗?连河西窑子都给拆了,姜琰琰就让阿蚁和阿毳,连夜去了一趟七峰村,把孟天罡在家里囤的那些瓶子罐子,虫子黄符全给掏出来了。
半夜,连人带东西一起捆了,全部丢到了警察署门口,顺道给虞家送了封信,大概的意思就是,划他们虞家小姐脖子的人,找到了,让他们看着办。
说来也是巧,长沙警察署新官上任,着急建功立业,耍了些歪招,就今早晨在老城墙那枪毙的流匪,有几个是真匪徒?
找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又或者是关在牢里的囚犯,凑个数。
早晨阿蚁就探来了消息,说今早晨被当做流匪毙掉的,就有田三,毕竟田三在警察署里有前科,冠上个流匪的名头,轻而易举。
至于孟天罡,倒是没看见,想来,这当师父的有当师父的手段,不过人还在牢里,跑不了。
要说这事儿残忍,可别的地方的警察署也都这么干,也是因为这样,姜琰琰不大喜欢和警察署的打交道,残忍的事儿,干的人多了,就成了警察署某些人升官发财的阳关道。
曹献廷瞧着姜琰琰没搭话,又问:“搬家的事,你爷爷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酒棠:身体和灵魂总得有一个在路上
姜多寿:这就是你让我到处跑的原因?不是南下就是北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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