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姜琰琰这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姜多寿在屋子里休息,姜琰琰和闻东说完话已经是是深夜,她不想吵醒姜多寿,就一直在屋门前的火堆眯着眼休息。
她不敢睡熟了。
一来,是自己昨晚和蛇婆也算是挑开了面说话,虽然自己自认为说得隐晦小心,可有些事儿,就隔着一层窗户纸,不必捅破,也能看得很清楚,帕督安是蛇婆当家做主,自己和蛇婆生了间隙,那晓得会不会半夜遭了什么横祸,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二来,自己往这火堆旁坐下么多久,闻东就来了,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陪着她,看着她困了,还主动靠近了一些,示意姜琰琰可以靠在他的肩头睡。
可有些话吧,一说出去,就像是刻下了军令状。
姜琰琰先是说再也不和闻东说话了,结果破了戒。
那至少,要遵守他俩已经黄了的这条底线,既然黄了,就得非礼勿靠,姜琰琰不断地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肩膀看着宽厚舒坦,可委实是靠不得的,靠不得。
清晨刚睁眼的时候,姜琰琰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件衣裳,是闻东的,她警觉地直起身子,火堆旁边没人,闻东也不见了,她摸了一把嘴边黏稠的哈喇子,觉得挺丢人的,趁着周围没人,猛地擦了一下,擦干净了。
羌顶抱着一铜盆的清水来了,指了指姜多寿的屋门,朝着姜琰琰点了点头,示意进去给姜多寿擦擦身子。
不多时,羌顶就出来了,坐在姜琰琰旁边,有话要和姜琰琰说。
“蛇婆说了,昨晚,她有些失礼,托我给你带话,她不晓得昨天用玄蛊反攻龙家的是你,还以为是闻先生做的,既你也可以控制玄蛊,她有话和你说。”羌顶指了指蛇婆住那间红色圆屋子,”让你进去。”
“又让我进去?”姜琰琰半眯着眸子,“你们这位老婆,挺喜欢开座谈会啊。”
“让我进去也可以。”姜琰琰指着被吊在树上的龙灵友,“让我先问这姓龙的几句话,我和她聊个痛快的。”
羌顶欲言又止,姜琰琰依然拱手道谢:“顶叔,麻烦你了。”
不多时,羌顶回来了,朝着姜琰琰点了点头,意思是,蛇婆答应了。
龙灵友已经被吊在树上吊了一天一.夜了,树下轮值的看守换了四拨,不敢松懈。
一般人的四肢被捆绑太久,难免脱血发白,尤其是吊在树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给手腕施压,久了,这双手也算是废了。
羌顶带着蛇婆的一枚木令牌过来传话,示意底下的两人把龙灵友放下来。
龙灵友头发有些凌乱,碎发黏在额头密密一层薄汗上,双脚一落地,两只手就和两截断掉的藕节一样,绕着胳膊肘垂下,病恹恹的,她脸色全是汗,缓缓抬起头,看着姜琰琰,嘴角慢慢牵扯出一丝不屑:“小杂种,你来看我笑话?”
姜琰琰只低头扫了龙灵友的手,指尖白得像纸,手腕处的淤痕深得发黑,一白一黑,有些刺眼。
“你都这样了,我还需要笑话你?”姜琰琰指了指龙灵友的手肘,“我来给你放个风,省得你这双手废了。”
龙灵友只轻哼了一声,不屑写在脸上。
姜琰琰抿嘴笑了一下:“顺道来问你件事儿。”
龙灵友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像是一只陨落人间的白天鹅:“你是来求我的对吧。”
“别说得这样难听啊,审问和哀求是不一样的,审问的意思就是,你最好说,这样你好,我也好,如果你不说,我依旧好,可你就不好了,哀求的意思,是你好,我不好,你看看咱俩的处境,可能吗?”
龙灵友支棱着脖子:“你们中原的人,有句俗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现在得意洋洋的,是因为你抓了我,可你抓了我这件事儿,未必会是件好事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姜琰琰走近了几步,两人距离不过一个拳头,“你不见了,龙家自然会紧张,一紧张,就会派人来找你,可昨日见着,你三叔并不希望你活着回去,你猜,他和你们龙家家主当家人说的,是你死了,还是你被抓了?”
龙灵友没吭声,她身材颀长,窄肩细腰,有股江南美人的气质,只是喜穿黑衣,有点故作深沉的意思。
“就算你们龙家家主不信,派了人来,他能找到这林子吗?闻东给这林子前前后后都下了结界,你觉得,你们能破?”
龙灵友慢慢张开嘴,似挑衅:“一个废神设下的结界,谁都能破吧。”
姜琰琰抽手一挥,势要扇龙灵友一巴掌,掌风撩得龙灵友额前碎发往左一斜,这一巴掌却并没有落下,姜琰琰止住力道:“闻东不废。”
他只是救人救太多,累了。
尤其是他灌给姜琰琰的一半灵力,姜琰琰眼睛微微眨了眨:“昨天在谷底,玄蛊突然反击你三叔,是因为我,对吧。”
龙灵友觉得好笑:“怎么?还是因为我?如果是我控制玄蛊的话,死的应该是你这个小杂种和废神闻东。”
姜琰琰往后退了几步,姜多寿常和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的语言是可以骗人的,人的眼神有时候也是可以骗人的,动作神态都是可以骗人的。
如果你离这个人太近,就容易陷入人家给你编造的假象里,所以要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隔得远,看得全,看得全,认得清。
姜琰琰看着龙灵友,慢慢开口说:“你说得特别有道理,可是同理,如果是我控制玄蛊的话,死的应该也是你和肖洛明了。”
姜琰琰顿住,忽而不说了。
龙灵友声音颤悠悠的:“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啊?”
“不是没信心,”姜琰琰慢条斯理地说,“我当时的确是想反击,可事有轻重缓急,一个是和我针锋相对的你,一个是坐在看台上看戏的龙家三老爷,按照我的性格,一定是先解决了你,再杀了你三叔,我不会本末倒置的,昨晚,我以为是我控得不好,可是有一个老朋友告诉我,并非这样。”
“老朋友?”龙灵友回过神来,“你说的是被你收进神识里的那只猫妖吧。”
“在昆明,你曾用龙家复活的秘法劝过她,说要在她身子里塞虫子,助她一臂之力,快速恢复容颜,可我的朋友担心,若她身子里都是你们龙家的玄蛊,她还是自己吗?”
“龙大小姐,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劝她的?你说,龙家控玄蛊,就和东北出马仙和灵兽通神识一个道理,能通神识唤灵兽,就能控玄蛊,让她不要担心,毕竟,她当时已经成功出马我了,这虽然不是原话,可我复述得,也差不离吧。”
“龙大小姐,你三叔想杀你,你想杀你三叔,你们龙家,好热闹啊。”
龙灵友笑:“你以为,你们在帕督安就没事儿了?他们把我吊在树上,也派了人看着你们,咱们俩都是犯人,只是你能走动,我不能罢了,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原本是想问你,怎么控玄蛊的事儿。”姜琰琰歪着头,仔细打量龙灵友的神态动作,“不过既然你刚才对我说的没否认,那我晓得了,控玄蛊和通神识是一样的办法,我都不需要学,你就告诉我了。”
“你!”龙灵友终究还是落入了姜琰琰的圈套,她以为姜琰琰是来逼问当时玄蛊调转方向,对付龙盛丙的事到底是谁做的。
说实话,有龙灵友掺和的那一手。
当时玄蛊自地下蠕动,上有闻东镇着,玄蛊无法突破,自结界边缘处破土而出的玄蛊却突然不受龙灵友的控制。
和姜琰琰想的一样,当时情况,龙灵友必先解决眼下近在咫尺的姜琰琰,再想对付龙盛丙的事儿,可玄蛊似受到另一股力量的钳制,近不得姜琰琰的身。
龙灵友来不及多想,眉梢眼角都在用力,浑身上下都在绷紧,却始终差使不动玄蛊去攻击姜琰琰,豁然间,她似明白了,既是如此,倒不如破釜沉舟。
龙盛丙想让自己死,等着自己断气,倒不如让他反食其果。
不,他不能立刻死,他得活着回龙家,和大伯报信,大伯若真信了自己死绝,不赶来支援,那就算自己命数将近,若是大伯不信,自己只要在九头鸟手下苟活几日,必定能等到大伯的援军。
况且,九头鸟不杀生,也不会杀了自己,他们这伙人的计划,多半是押着自己当人质,逼迫大伯交出八根骨魂,只要有一口气在,她龙灵友就不会输,只要她还有筹码,她就能翻盘。
龙灵友自认为思虑周全,却没料到。
“终究是百密一疏。”龙灵友轻笑。
“你不是百密一疏,你没有疏漏,一点儿都没有,”姜琰琰跟着笑,“只是我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诡计阴谋不在我的策略范围内,我不考虑这个,都是闻东在考虑,我只考虑,怎么打架能打赢。”
龙灵友昂头:“你打龙神试试?”
龙灵友说完,垂眸看着姜琰琰,只是这么一瞬间,姜琰琰突然抬手,示意看守的人把龙灵友再吊上去:“你休息够了,回去吧。”
来找龙灵友问话,是姜琰琰向蛇婆提出的条件,话问完了,蛇婆还得等着姜琰琰进去说话。
临近蛇婆的屋子,姜琰琰突然扭头问了羌顶一句:“顶叔,你们是怎么形容林子以北的人的?”
羌顶没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表示不解。
“我、我爷爷还有美虹,这种来自林子以北的人。”
羌顶下意识说:“外地人,如果晓得籍贯的,譬如你爷爷,就说东北人,乔小姐我晓得是滇南那块的,就说云南人或者滇南人,村子里其他人,也都是这么称呼的。”
羌顶反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合适?”
姜琰琰呵呵笑了两下,只说:“没事儿。”
***
闻东早晨去给姜多寿换了一次药,姜多寿已经能坐起身来了,还出来逛了一下,玄蛊是从姜多寿的后背爬进去的,很明显,是为了夺姜多寿身负的骨魂,至少,龙家是这样认为的。
鱼儿咬上了饵,却还没咬到钩子,提竿收网一场空,姜多寿有些内疚,他内疚自己怎么不在谷底多待些时候,引了蛊母过来挖骨魂,届时将千年藤编的席子一裹,这蛊母就跑不了了。
闻东只劝他,那玄蛊蛊母在肖洛明身子里待了那么多天,子孙后代无数,杀都杀不完,怎么会自己轻易出来,顿了顿,闻东还是将昨夜姜琰琰问自己话的事儿,和姜多寿说了。
姜多寿听了,喉咙里似噎住,许久说不出来,他自窗口看着前头寥寥升起的炊烟,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闻东:“其实昨个九爷和我说,想和丫头说实话的时候,我就猜到,她会是这副反应。”
姜多寿拱手朝着闻东道谢:“不过,还是多谢九爷替我瞒下这件事,若是丫头晓得,我早就知道龙家就是尤家,也早就知道她其实就是龙家人,怕是会生很大的气。”
姜多寿叹气:“所以她从小我就逼着她学通神识,我和她说,这是东北出马仙的秘法,却没告诉他,这和龙家控玄蛊是一样的来历,毕竟龙家……哦不,当年的尤家也是跟着出马仙在松江府的堂口学的这一手。”
“怕她发现,打小我就告诉她,她这极阴的体质是不抗蛊不抗毒,不抗毒是真的,这不抗蛊……。”
闻东接着说:“你是怕她离蛊太近,出现昨日在谷底的事儿。”
姜多寿默默点头,干涩一笑:“感觉是我耽误了她。”
“不能这么说,”闻东声音很柔,“人生一路,不能回头,我走了两千年,你走了两百年,琰琰走了八十年,偶尔路径交缠,这叫缘分,不叫耽误。”
姜多寿缓缓开口,像是替姜琰琰发问:“九爷和琰琰,只是偶尔?”
闻东发声,音调低沉,字字清晰:“昨晚,功德轮转了,转得飞快,若修此功德,纵我不取回琰琰身上的灵力,也足以应付飞升大劫。”
姜多寿回过神来,自言自语:“我又忘了,九爷……是要飞升的。”
“谶语是?”姜多寿唐突发问,原本没想着闻东会答,闻东却不遮掩,直说:“鸠占鹊巢,离心离德,骨魂献祭,叶落归根。”
姜多寿瞪大了眼,迟迟说不出话来,倒是闻东,悠然感慨:“我修行功德这么多年,第一次,谶语里出现了我自己,我想,这该是一切的了结,自唐朝起,飞升就是我的执念……。”
闻东语顿,忽而垂头,腕上的蓝色绳圈他一直舍不得露出来,总是用长长的袖子遮着,他抻了抻胳膊,看到落出袖口的那枚铃铛,这铃铛好久没响了。
闻东继而开口:“这份执念来源于我的固执,我固执了数百年,终于,我的固执有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