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多寿有点没明白,他晓得闻东这几百年来一直在修功德,只求飞升,不说固执吧,于平常人看来,应当算作坚毅,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品质。
可终点是什么意思?
如果飞升就是闻东最终的目的,是闻东最后要抵达的终点,闻东弄得这么伤感做什么?
姜多寿悄声问了句:“九爷,你是飞?还是不飞了?”
闻东缩起手,藏起绳圈,只说:“本来是很坚定的。”说到这儿,闻东就不说了。
姜多寿等着下文,许久未等到余音,蓦然明白了,本来坚定,现在呢?现在动摇了呗。
姜多寿长吁了一口气,感慨:“儿女情,害人呐。”
闻东看完姜多寿,推门出来,走到小火塘的时候,姜琰琰已经进屋找蛇婆了。
乔美虹在烤干馍,太硬了姜琰琰咬不动,之前是闻东给姜琰琰烤,闻东忙,乔美虹就主动代劳了。
乔美虹看到姜琰琰从龙灵友那儿回来的时候,预备起身给她的,没想到她又被人喊了去,闻东倒是过来了,乔美虹顺手,递给了闻东。
闻东捏着干馍的一边,低头看了一眼:“给她留着吧。”
乔美虹低头翻了一个新的馍:“九爷先吃了吧,烤焦了琰琰也不喜欢。”
乔美虹怕闻东口干,递一壶水过去,转头就看到闻东衣袖子上一抹白色的干涸渍迹:“这是什么?”
闻东低头看了一眼:“有人睡觉的时候流口水。”
乔美虹懂了,呵呵一笑,余光瞟着闻东,又笑:“我昨晚看到了,我和阿蚁就睡在火塘边上的屋子里,半夜我俩睡不着,想起身一起到外头逛逛的时候,一起身,就从窗户口看到了。”
乔美虹说完,抬头看天:“天也不早了,阿毳和阿蚁去给肖洛明收个尸,怎么都还没回来?”
语落。
南边突然传来声响,夹杂着帕督安人的声音和阿毳的嘶喊:“九爷,出事儿了!肖洛明的尸体不见了!”
闻东乔美虹闻声前去,只看到阿蚁扶着大.腿肿胀的阿毳进了村子。
阿毳的右腿鼓囊囊的,比左腿粗了两倍,大.腿根被阿蚁用布条勒得极紧,不像是止血的样子,这右腿突然动了一下,乔美虹下意识地身子后仰:“这里头是蛊?”
阿蚁想扛着阿毳进来,可帕督安的人不准,长矛对准了他们俩,阿蚁还在喊着羌顶的名字,想让他出来翻译,阿毳便已经扯开嗓子喊九爷的名字了。
阿蚁见状,立刻说:“昨天姑娘走的时候,在肖洛明断气的地方撒了一圈生石灰和糯米粉,防止起尸,今天我们去的时候,石灰和糯米粉都被毁了,有人挖过,我们顺着刨了两下,没想到,从地底下钻出不少黑色的虫子,是我们大意了。”
羌顶来了,姜琰琰也从蛇婆的屋子里出来,脸色泛白,也不晓得蛇婆和她说了些什么。
羌顶忙着左右翻译,帕督安的人视玄蛊如恶魔,自然不想让阿毳进来,你一言我一句,说的话阿蚁阿毳还都听不懂,脑子都快炸了。
姜琰琰拨开人群,护着阿毳,翻身掏出自己袖子里的一枚黑漆漆的木令牌,对着帕督安的诸位:“蛇婆的意思,让他进来。”
果然,这令牌一出,比千言万语都管用。
闻东有些头痛,他自我感觉,这一个月来,他除了救人,什么都没干。
屋子里,姜多寿仔细地帮阿毳腾出了一个地方,还备好了一扎湿毛巾,特意和阿毳嘱咐,说待会九爷取玄蛊的时候,痛就咬上这湿毛巾,湿的,口感比较好,这是他的经验。
闻东取玄蛊,姜多寿负责烧,关上门,姜琰琰就听到阿毳在里头各种喊叫。
“九爷,您小心点,那是我传宗接代要用的!”
“不是,九爷,您取出来能不能不要看那么久!”
“啊,九爷,出来了出来,头出来了。”
头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阿毳在里面生孩子。
***
另一边,姜琰琰带着乔美虹,连同辛承赶到了谷底。
和阿蚁说的没差,肖洛明的尸体没了,姜琰琰设下的阵法也没了。
四周寂静,谷底窜着凉风,像是无数张巴掌扇人脸上。
太打脸了。
乔美虹用两柄弯刀挑着周围的树枝杂草,忍不住发问:“都成那样了,还能活?还是被龙家人扛回去的?龙家人如果都走到这儿了,怎么没想过顺道摸进林子里把龙灵友给救了呢?龙家人真觉得龙灵友死了?”
姜琰琰正往坡上爬,听到姜琰琰问了一串的问题:“我要是知道,我就成那讨厌鬼了。”
“讨厌鬼是谁?”乔美虹问完就反应过来,“九爷?”
姜琰琰哼了一声,也没说话,招手让辛承跟着她一起爬坡,爬到昨天龙盛丙“看戏”的地方。
辛承这小子,生的白面红.唇,俏鼻大眼,十二分的秀气,完全不像是个男孩子,乔美虹和姜琰琰科普说,现在江南一代,流行的就是这种长相,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能生的这幅模样,也算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姜琰琰当是就问,这是赏什么饭吃?乔美虹只笑,越笑越促狭,姜琰琰片刻懂了,两人厮混打闹。
可一旦被乔美虹这种说法影响了之后,姜琰琰就很难直视辛承了,特意嘱咐,辛承尽量以蛇身出现,非要以人形现世的时候,就蒙块布,别露全脸。
辛承起初也不懂,不过也照着办了。
跟着姜琰琰爬到了坡顶,辛承见姜琰琰抬起左手,抻直了对着天空比划,食指拇指偶尔张开,偶尔并拢,也不晓得在做什么,问了句:“画符呢?”
姜琰琰没回他,只侧过身子继续找,乔美虹也跟着爬了上来,跟着姜琰琰的屁.股后头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跟着问了句:“你看什么呢?”
姜琰琰手顿住,突然指着西南方向一处高挺耸立的悬崖,对着乔美虹:“你看那山崖的形状,熟不熟悉?”
乔美虹眯着眼睛,走了两步,突然被姜琰琰往前拉了一下,被拉到姜琰琰跟前,耳畔是姜琰琰的声音:“你要站在我这儿看。”
乔美虹忽而惊呼了一声:“是鹰嘴岩。”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如果肖洛明去夷陵在雀舌茶山埋下阵法,以达到活人祭祀的目的,那祭坛远在南洋,怎么能祭得到呢?除非……。”
“除非两处地形一样,”乔美虹看明白了,“以形相通。”
“但是这一处的山峦和河流,明显比夷陵的大了好几倍,你看那山崖,看着只隔着几重山,望山跑死马,真要走起来,不知道要多久,这地方,就不想着能搞辆车了,就算是要骑马过去,也得快马加鞭大半天吧。”姜琰琰说完,换了只手,用右手食指比着对面的鹰嘴岩,以指尖为原点,顺时针打了九十度的圈儿,头也跟着偏了过去。
“你又在比什么?乔美虹问。
“龙家有个传家的印记,是一枚玉珏,上面明明刻的是龙,可龙须龙爪都刻得十分不明显,譬如那龙爪子,贴着腹部,微微伸出一指,再譬如那龙须,顺着身子往后贴合,远远一看,不少人都会认为,是一条蛇。”姜琰琰说完,看向辛承,“就像是你这样的蛇。”
辛承脸红了,怎么提到他了。
“所以,看风水地形的时候,要远看山脉走势,也要晓得抓住细节定位,不然,就龙蛇不分,一眼错,全都错了。”
姜琰琰指尖突然顿住,缓缓放下手,看着这漫漫青山抿嘴一笑,如释重负般地松下全身的肌肉,只单手摸出藏在腰间的黑令牌,那是蛇婆在屋子里交给她的。
木牌前头,是刻着帕督安的文字,姜琰琰不认得这是什么字,也没来得及问羌顶就急着出来了,后背,是一幅柳叶状的图,乍一看,叶脉清晰,丝丝入扣,仔细一瞧,却处处蹊跷,那柳叶筋络上凿了很多不规则也不对称的小点。
蛇婆说,当年的帕督安占据寻龙顶,寻龙顶在三国交界之地,按理是蛮荒无人烟的地方,可帕督安的人过得富足充实,每月都会派人入境采买,什么好买什么,是因为什么?
因为帕督安有一座秘密的矿山,从老祖宗那辈儿开始,帕督安的男人们世世代代都在矿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蛇婆说,这是大自然给帕督安的财富。
当时,女人们就守在家里,偶尔耕织,照顾幼童,打理家务。
戴上铜项圈,就成了女人们每年最盛大的时刻。
这像是一种信仰,蛇婆说,面对信仰,疼痛和顾忌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只要多活一天,就要多戴一天的铜圈,没有人回去怀疑这件事的对错,信仰是不分对错的。
如果你问她们戴上铜项圈痛不痛,累不累,这是对她们信仰的侮辱。
会不会有不想戴的?
应该有吧,蛇婆说,反抗是人的天性,但是她在村子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女人拒绝,就算心里怀疑,觉得疲惫,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直到戴着铜圈死去。
在屋子里的时候,蛇婆说起这话很是激动,她面部微微抽搐,单薄脸皮像是承受不住她这份激昂,颤得厉害,姜琰琰没有多问,只问蛇婆给她那块木牌是什么意思。
蛇婆说,龙家夺走了寻龙顶,却没有夺走矿山,他们不晓得矿山在哪里,也可能找过,也可能没找过,总之,是没找到的,既然有矿山,就有矿洞。
蛇婆说,帕督安的人之所以会定居在这片林子里,就是因为这是距离矿洞最近的一片密林,他们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同样,矿洞的另一端,连接着寻龙顶。
这就像是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里打了一个孔洞,走了一条近路,而这条近路,龙家不知道。
而这个秘密,蛇婆选择告诉了姜琰琰。
“为什么?”面对突如其来的信任,姜琰琰问了一个看似不合适却又最想问出口的问题。
蛇婆靠着墙壁,吃力地把腿换了个方向:“我阿姆,哦,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娘亲,是当时帕督安的玉婆,她能承接天意,接近真理,龙家人当时本来想留着她的,但我阿姆不想活了,她撞上了龙家杀人的剑,临死前,留下一句话,她说,她看到了天神的旨意,天神说了,龙家人早晚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但毁灭龙家的人,不姓龙。”
“不姓龙的龙家人,我一直没想明白,会是什么样的人,直到昨天我遇到了你,”蛇婆昂首,沉重的铜项圈扯得她的头皮痛,“姑娘,就算不是你,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这间看不到太阳的屋子里,过着臭虫一样的生活,就是为了等龙家死去的那一刻。”
“昨晚,我梦到了我的阿帕和阿姆,他们说,他们快要来接我了,我只怕,我死前都看不到龙家灭亡,你们中原人有个典故,背水一战,姑娘,我没得路可以选了。”
“令牌的背面,就是矿洞的地图,羌顶说,你懂风水,能看懂,我交给你。”
那令牌冰凉却又滚烫,轻盈又沉重,姜琰琰握在手里:“我会带着龙家家主的头颅回来的。”
“别带着了。”蛇婆哑然,“我看着心……烦。”
姜琰琰拱手:“他们都叫您蛇婆,可否冒昧问句姓名?”
蛇婆慢慢转头看向姜琰琰:“我的名字很长,说了你也不记得。”
这是婉拒。
“不过,”蛇婆忽而又说,“我阿帕阿姆,会喊我颂叶,翻译成你们中原的字,是歌颂的颂,叶子的叶。”
再后来,姜琰琰从蛇婆的屋子里出来,就遇到了负蛊归来的阿毳。
姜琰琰看着对面山峦郁郁葱葱青黛色,扭头吩咐辛承:“去通知闻东,说我找到了直通龙家的近路,让他押着龙灵友过来,我们用龙灵友去换骨魂,换不过来,就打。”
辛承腿脚快,很快就奔到坡下去了。
乔美虹有些担忧:“你确定咱们几个人,能坏了龙家的祭祀?”乔美虹掐指算了一下,“其实还早,咱们之前推算的日子,是在两天后,倒不如,我豁出脸面,给我奶奶写封道歉信,让她派人过来。”
“现下就是最好的时候。”姜琰琰看着乔美虹,“因为他们把肖洛明的尸体给带走了。”
乔美虹眨眼,表示不懂。
“他们千辛万苦带走一个死了的人,说明肖洛明还有用处,之前龙灵友劝十三夏依附龙家,提出要在十三夏身子里塞满蛊虫,今天早晨,十三夏突然和我说,当时龙灵友和她科普玄蛊劝她听话的时候,提过这样一句话,将死未死之人,引玄蛊入身,任玄蛊啃骨肉,逐渐取而代之,这人虽然可容颜不老,可人也变得浑浑噩噩了,偶尔清醒,时常混沌,最终,沦为养蛊人的傀儡,任其摆布。”
“龙灵友又说,蛊母入身,七天可产一代,应激.情况下,可能更盛,昨日肖洛明只剩一副皮囊,你觉得,算不算应激.情况?”
乔美虹点点头。
“我原本只是怀疑,但是刚好肖洛明尸体还真的不见了,便是推测,多半是龙家带走,他们既然带走,就很有可能说明,肖洛明就是那种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被蛊母占了身子,肆意繁衍的……牺牲品。”姜琰琰眼眶猩红,她昨夜迷迷糊糊,一直醒了又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安心睡了不到两刻钟。
可她心里头极度兴奋:“龙家晓得这秘法,却不晓得,我的身份,也就不晓得我可以控肖洛明体内的玄蛊,他们带了肖洛明的尸体回寻龙顶,和带了一枚我埋下的炸药回去,有什么区别?”
“美虹,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时候。”
乔美虹看着姜琰琰,眼睫微微颤抖:“我只觉得,你这副模样,挺……。”
姜琰琰带着一种看到曙光般的狂喜,这这份炙热有些过头,想到在昆明,姜琰琰为了激发自己的意识,棺材钉入腹那一招,乔美虹每每想起,后脑勺就发麻。
“挺什么?”姜琰琰转头,看向乔美虹。
乔美虹脸色微僵,试探性地说:“其实你还是挺关心九爷的,虽然昨天,你就在坡下,对九爷说出那般绝情的话,可是你懂九爷,你明白什么是九爷的执念,一个人,坚持了快一千年,一百年一个轮回地不停修行,每败每战,你想帮他,纵然你明白,如果九爷真的飞升了,你俩可能……。”
“我的意思是,琰琰,你心中有大爱,你不拘泥,不矫作,我常以为,爱一个人就要把他留在身边,看了你我才晓得,原来也有你这样豁达的爱。”
姜琰琰点点头:“我也觉得。”乔美虹笑了,却听得姜琰琰又说了一句,“我也觉得爱一个人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嗯?”
“所以我不爱他。”姜琰琰使劲摇着头,鼓点一样的节奏,憋足劲儿反复强调,“一点都不爱他,一点儿都不。”
***
闻东来得挺快的,就是来的路上,一直止不住地打喷嚏,打得还很有节奏。
阿毳负伤,没带着,姜多寿虽然伤大好,可闻东思来想去,还是不着比较妥当。
戏幕落幕之前,姜多寿还是得装着身负第九根骨魂的样子,姜琰琰传来的消息,是要走近路去龙家,若是姜多寿当真有第九根骨魂在身,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一同冒险。
再者说,帕督安有姜多寿罩着,闻东比较放心。
龙灵友被麻绳缠得个结结实实,双手还被单独绑了个八字结,眼睛被黑布蒙上,一路被阿蚁往前推着走,偶尔趔趄,大多数时候,还走得挺稳。
功夫底子不错。
“我爷爷没来?”姜琰琰问。
闻东慢慢走上坡:“你很希望你爷爷和你一起犯险吗?”
姜琰琰没答话,只点了点人数。
人不多。
带上龙灵友才六个人。
姜琰琰慢慢把目光挪向乔美虹:“你还有后悔的机会。”
乔美虹故意拿腔作势:“在芒丙就问过我一回,现下又问我一回,怎么着?看不起我手里这对弯刀?我十二岁上山一枪挑了爬龙背的时候,不知道多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 爬龙背:滇西那边指土匪头子
很明显,我把三国交界的地方往北挪了不知道多少
——酒.今天有作话.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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