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因为胡春蔓的一句话,闻东等了整整三年。
灵兽界的人说,九头鸟又一次飞升失败了,不过好像转性了,不再执着飞升了,开始养猫了,每天都抱着一只猫进进出出的,有时候,老友难聚,想要彻夜长谈,那只猫打了个哈欠,九爷就抱着猫回房睡觉了。
阿毳原本是想跟着九爷修功德飞升,然后回老家炫耀的,闻东觉得挺对不住人家的,不过姜多寿答应,会教阿毳起死回生的法子,类似于活死人的养成,阿毳欣然点头,他其实不在乎什么光宗耀祖的事儿,不过既然有得学,肯定是想学的。
阿毳也算是姜多寿这么多年以来,正儿八经收下的一个徒弟了。
这三年,白旗偶尔来信,大多讲的都是有关乔美虹的。
他说乔美虹其实有心上人,是苗家人,难怪当时一定要解除婚约,白旗挺难受的。
不过没过几个月,白旗又来了一封信,说突然觉得胡春蔓收养的敖瑾姑娘不错,闻东之前也见过,长得那个漂亮,白旗来信是问闻东,觉得自己有没有机会。
闻东还没回呢,白旗的第三封八卦之信又来了,说原来敖瑾也有对象了,九爷,我真的好苦。
长沙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还没下雪,不过温度很低,每天阿蚁做饭,都得拿着个大木槌把水缸上的冰给砸开,捞出来的冰,就拿出来给黑猫玩。
闻东有时候会带着黑猫去看电影,他晓得,家里的猫不喜欢看情情爱爱的,只喜欢看到打架武侠,为此,还特意买了一套武侠小说摆书柜里,日常看书的时候,自己翻一页,就给黑猫翻一页。
有时候黑猫看得上瘾了,一段反复看,还没看完闻东就翻书了,黑猫还凶他,龇牙咧嘴地凶,闻东只能好生去安慰:“知道了,我错了,我不该翻的。”
十二月下旬,长沙开始下雪了。
雪是半夜下起来的,鹅毛大雪瞬间落满了城墙屋顶,扑簌簌的雪花打在窗格子上轻轻作响。
半夜,黑猫觉得太冷了,打了个哈欠起身,跳到窗户边上,看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打了个喷嚏,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
她想找个暖和的地方。
家里最热的地方不是小火塘的旁边,而是闻东的被窝。
闻东天生体热,挨着他比挨着小火炉靠谱。
而且,黑猫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件事儿了。
闻东不喜欢锁门,像是刻意的。
黑猫每次半晚上冷了,就抱着那门把手一拽,就能把门给打开,伸着懒腰迈着步子,扒拉着床单,往闻东的被子里一钻,一气呵成,自学成才。
这一连三天,闻东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现怀里多了只毛茸茸的小家伙。
他也没吭声,只搂过黑猫,继续睡。
黑猫平日里不让闻东摸肚皮,总觉得比较羞耻,不过睡着了的小黑猫就可以上下其手了。
和平日里一样。
晨六点,闻东翻了个身,摸到身边多了一鼓囊囊的小包,便晓得,又是他家猫。
来了就来了吧,闻东穿着单件的棉质睡衣,袖子总是容易滑落,胳膊肘露出了一截,有点冷,他顺势缩着手团进被子里,本能地想去摸猫肚子,这一摸,却觉得手感有点奇怪。
猛然睁开眼。
闻东低头看着自己的怀里。
顺着枕头倾泻铺展的黑长头发,清晰可见的面容,半露在被子外的肩膀,闻东的手,正搭在她的腰上,很细,他记得,他家的琰琰,就是个小腰精。
闻东慢慢张开五指,肌肤和肌肤交触的感觉是那样的熟悉,缥缈,好像有点不真实。
化人了?
还是幻觉?
“琰琰?”闻东声音有些沙哑,声线无法控制地在颤抖,一如他汹涌澎湃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像是要随时迸发出来。
“琰琰。”
他又喊了一声。
姜琰琰还睡得很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从猫化成了人,耸了耸鼻子,只朝着闻东身上又拱了拱,闻东很暖和,暖和真好,热乎乎的。
迷迷糊糊的时候,姜琰琰觉得腿有点僵了,想要动一下,却发现没地方可以挪,索性抬腿,往闻东的腿上一搭。
啊,舒坦。
等下,她的腿……是怎么能搭到闻东的腿的?
姜琰琰瞬间清醒了,瞪大了眼,面前就是闻东期盼满满的双眸。
闻东还在喊她:“琰琰。”
两人隔得好近,近到姜琰琰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闻东猛烈又快速的心跳,他身体火热,像是烙铁,姜琰琰下意识地弹开。
却又反应过来,自己由猫化人的时候,是没得衣服穿的。
而此时,她不仅和闻东面面相对,而且,还在人家的被窝里。
“我滴个娘诶。”姜琰琰一把抓过被子,紧紧捂着胸口,下盘用力往前蹬,一个没注意就把闻东踹下了床。
抓过被子似乎还不够,姜琰琰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继而裹着被子起身,左右张望,闻东似晓得她想做什么,在地上揉着屁.股朝靠着门口的穿衣镜指一下:“镜子在那边。”
姜琰琰拖着被子,一路奔进去。
镜子面前,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白色藕节一样的胳膊,修长的脖颈,她在镜子前眨了眨眼,忽而回头,朝着闻东招了招手。
闻东有些狼狈,两千年了,他第一次这么狼狈,就是被姜琰琰从床上踹下来。
可姜琰琰喊他过去,屁.股多痛也得爬起来。
“你伸出手。”姜琰琰示意。
闻东不解,还是乖乖地献出一只胳膊。
姜琰琰猛地掐了一下闻东,又问:“痛吗。”
闻东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他第二次这么狼狈:“琰琰,你想证明这不是梦,你可以掐自己。”
“我不是怕你心疼我嘛。”姜琰琰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她看着闻东光着脚,就穿着一件单衣站在自己面前,挺心疼的,又问,“你冷不冷。”
闻东原本是不冷的,他本能地回答,可又仔细想了一下,他家琰琰心疼他了,如果他说冷,也许能分点被子给他,他偏头看着一直把被子努力往上扒拉的姜琰琰,笑着说:“挺冷的。”
姜琰琰皱眉:“那你忍忍,帮我把我房里备好的衣裳拿过来。”
***
姜多寿起来的时候,发现闻东在姜琰琰的屋子门口反复踱步。
“九爷早。”姜多寿伸了个懒腰,又问,“九爷在这儿做什么?”
闻东低着头,有些紧张,略带忐忑的声音回:“等琰琰换衣服。”
“哦。”姜多寿也是才醒,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就准备去水井那儿洗把脸,走了两步,突然回头,一脸愕然,“谁?什么衣服?”
这一天,姜家的宅子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隔壁邻居曹献廷说,姜家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先是姜多寿的声音,然后是阿蚁的,最后是阿毳的,一群人,欢腾得和过年似的,要不是天太早了,姜多寿还准备在门口放鞭炮庆祝呢。
总之,这番动静,把曹家鸡圈里的鸡都下得不下蛋了。
后来才晓得,是姜琰琰回来了。
姜琰琰是猫的事儿,曹献廷一直都不知道,他只晓得姜家人外出,遇到了一些变故,姜多寿和闻东带着一只猫回来了,姜琰琰没回来,他那一阵,总是往姜家跑,生怕姜多寿和闻东扛不住。
不过俩人心态还算是稳定,每次曹献廷去的时候,闻东都在逗猫。
曹献廷觉得,闻东可能是将失去女人的悲痛寄注在了猫的身上,有个寄托,总是好的。
姜琰琰“回来”的当天快中午,曹献廷提着两捆腊肉又来了,还以为姜家每天中午十二点才吃饭,曹献廷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飘香。
酸菜鱼的味儿,哟,鱼籽火锅呢,还切了牛肉,凉拌皮蛋,新鲜的上海青。
啧啧啧,讲究。
姜琰琰正一手捏勺子一手端筷子大快朵颐,闻东在给她挑鱼刺,一根一根的,指甲那么长的鱼刺都给挑干净了,很细心。
“哟,就吃上午饭了呢。”曹献廷笑呵呵的,阿蚁立刻把腊肉给提了过去,像是遇到救星:“家里刚好没肉了,太好了。”回头又问姜琰琰:“姑娘想吃蒸的吃炒的?”
曹献廷目瞪口呆,指着满桌子的佳肴珍馐:“这不是还有菜嘛,我待会就走了,也不蹭你家这口饭。”
闻东从半桌子的鱼刺里抬起头:“是琰琰要吃。”
曹献廷愣了:“中午饭……吃这么多呢,也好,好不容易回来了,多……多吃点。”
闻东摇头:“不是中午饭了,已经从早上吃到现在了。”
这话才说完,闻东就被姜琰琰瞪了一眼,她语气凶凶的,像是一只被夺了食物的小奶猫:“闻东,你嫌弃我吃得多?”
闻东立刻低头给她扒拉鱼刺:“没有没有,你吃,尽管吃,别吃撑了就行。”
也不能吃太多,姜琰琰恢复了人身,还想着,逮着个机会进城里玩一玩呢。
走之前,姜多寿说要先给姜琰琰诊断诊断,恢复了人身是好事儿,可如今仙家猫靠着闻东的骨魂修行去了,这副真身留给了姜琰琰,姜琰琰是还得像以前一样,每逢月缺就变猫呢,还是能一直做人,这很关键。
姜多寿之前就试过用闻东的骨魂替姜琰琰捏肉身,失败了,这次有正主在,也试过心头血的法子,似乎还是不行。
胡春蔓说,两人命格相冲。
姜多寿有点担心,若是姜琰琰每月还要变猫,岂不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吃罢饭,姜琰琰靠着椅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肚皮鼓得像是个气球,这身衣裳是闻东早就准备好的,姜琰琰做了三年的猫,可什么时兴的衣裳,闻东都一件不落地给她买了回来,心里总是想着,指不定哪天就能化人了呢。
这件衣裳还是昨日刚买的,水蓝色的绸面,领口和袖口滚着暖和的毛茸茸的边,内底里是厚厚的一层兔毛,贴身穿都很舒服。
当时姜琰琰问闻东:“闻东,这应该很贵吧。”
闻东低头叠衣服:“我有的是钱。”
姜琰琰开心了,像是傍上了一个大富豪。
姜多寿给姜琰琰把脉的时候,姜琰琰正把玩着衣襟上的兔毛球,软乎乎的。
“怎么样?”姜琰琰见姜多寿松开手,问了一句。
姜多寿摇着头,说了一句:“挺好的。”
“挺好的爷爷你还摇头,还皱眉?”
姜多寿慢腾腾地收拾起桌上的药瓶子和物件,解释:“只要还没发生坏事儿,都是挺好的。”
姜琰琰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只问:“我还会变猫?”
“可能。”
“可能?那我就一直是人?”
“也可能。”
姜琰琰双肩松弛,半个身子颓下来:“就是……什么都不一定的意思了?”
姜多寿点点头,眼神像是钩子,小心翼翼地去探姜琰琰的反应。
姜琰琰阔手端着茶碗一口饮尽,轻轻一搁:“真好,真刺激。”
***
闻东也知道了,没说什么,只问姜琰琰今天上街去,想买些什么想吃什么。
姜琰琰:“怎么奢侈怎么来吧,闻东,我没花你钱的这三年,你是不是藏了不少私房钱?”
闻东:“琰琰,你以为你每天吃的大头鱼,都是自己变出来的吗?”
姜琰琰:“至少衣裳钱给你省了。”
闻东上下扫了她一眼:“那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还给我。”
姜琰琰顿住步子,在村口插着腰昂着头:“至少胭脂水粉钱给你省了吧。”
闻东忍不住笑,这才是他熟悉的那只猫,他摸了摸姜琰琰的头,下意识地把姜琰琰的刘海拨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是觉得没有刘海好看。”
“我爷爷也说,我梳个大背头,露出我光溜溜的额头最美。”姜琰琰一边走一边回头,语气像是鄙视,“你们男人的审美,真可怕。”
上了街,便是姜琰琰的天地。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四方街还是四方街,只是有些铺子关了门,有些糖水店变成了早餐铺,小瀛洲巷里的冰室还在开,曲园酒楼重新装潢了一次,颇带着一股西洋风的味。
姜琰琰走累了,阿毳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的,倒是一句话没抱怨,看到好的,还提醒姜琰琰进去看看。
“姑娘姑娘,那儿新的头花卖。”
“快看快看,糖葫芦,哟,还有串了草莓的。”
“这个这个,酸梅汤诶,热乎的,姑娘爱喝的。”
姜琰琰挑,闻东等着,阿毳最后付钱,流水式的操作。
逛了一天,临近傍晚,曲园酒楼的好酒好菜也跟着安排上了。
姜琰琰吃饱,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闻东用酒楼备下的白帕子去给她擦嘴,边擦还边感慨:“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吃完饭还喜欢吧唧两下。”
姜琰琰解释:“你不懂,这是对食物最高的赞美。”
阿毳已经把白天里买的东西送回浔龙河去了,他俩也不着急,闻东就坐在旁边慢慢等着姜琰琰消化。
姜琰琰看着他,忽而笑了一下:“闻东,你背我回去吧。”
闻东正慢慢把撸起来的袖子挽下,回过头:“为什么?”
姜琰琰:“因为我走不动了,我腿酸得厉害,像是踩了柠檬。”
闻东闷头笑了一下,抬头:“你的冷笑话,过时了。”
“那你背不背。”
闻东叹气:“背。”
***
回去的路上,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月光很淡,像是轻薄的银色毯子。
又下雪了。
闻东问姜琰琰不要不要打一柄伞,姜琰琰摇了摇头,把新买的小皮帽子帽檐压低了一些,这样雪花就落不到脸上了。
闻东背着姜琰琰,走的很慢,他又问:“你怎么不问我要不要打伞。”
姜琰琰趴在闻东的背上,胳膊绕着他的脖颈,小手捂着闻东的领口,生怕冷风会往里头灌,闻东身上很暖和,暖和到姜琰琰觉得,他就算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也是不冷的。
“你是半神呀,你不会怕冷,也不会怕雪,你什么都不怕的。”
姜琰琰吃饱喝足,有些困了,索性把全身的力气都放松了,头靠着闻东的肩头,心里头很踏实。
她又问:“不过,闻东,你有什么害怕的吗?”
“有的。”
“是什么?”
闻东没说话,喉咙里似有东西在滚灼着,姜琰琰又问:“是怕我再也变不回人了吗?”
“不是。”闻东觉得,光是答一个“不是”好像挺容易引起误会,又说,“猫也是你,人也是你,只要是你,就好了。”
“那你怕什么?怕我死了?”
闻东:“怕你哭。”
“什么?”姜琰琰没听清,闻东声音挺低的,她努力伸长了脖子,脸都快贴上闻东的脸了。
闻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又说:“挺奇怪的,我的确好像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哭,你一哭,我就没法子了,心里全是内疚,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姜琰琰一把搂上闻东,挨得紧紧的,她心里开心极了,咯咯笑得不行,笑啊笑啊,眼角却湿了,她晓得这泪水是甜的,这是喜极而泣。
眼看着快到村口了,闻东已经背着姜琰琰走了许久。
姜琰琰问:“闻东,我重不重。”
重?她怎么会重呢?她这么轻这么小。
“不重,我还能背很久。”
姜琰琰贴在闻东的背上:“很久是多久?”
闻东:“大概……是一辈子那么久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4个月的陪伴,我们明年1月6日,《大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