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寒衣被压的疼,手下微动,低喃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看你手长脚长,应该不会被人伤成这样?”
“他们用药控制我。”许斐然声若蚊蝇。杨寒衣没听明白,凑到他唇边,问:“你说什么?药?什么药?你真是犬蛮奴?”
许斐然的声音几乎是溢出来的。
“功夫。”
杨寒衣大惊。真让默言说对了,还是个会功夫的。“你真会功夫?”
许斐然说不出话来,说一句便吐口血,屋子中被他弄的全是腥味。
狼族和犬蛮十年前可是结盟关系,说不定这个犬蛮奴还能知道点关于狼族的消息,这样樊默言的身世也算有个归属。杨寒衣心下无数问题,还想问点什么,见许斐然要死不活的样子,只得暂时放下。
老二拿着旧衣服进来,杨寒衣先把湿漉漉的许斐然放在干草上,给他穿上亵衣亵裤,再套一件粗布衫,用被子裹着他,搬到干燥的地方去,又和老二将偏房收拾了一通,老二将那条棉被拿出去扔了。杨寒衣靠着墙喘气:终于弄完了。
杨寒衣将偏房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道,窗户封了起来,拿了些干净的草进来给许斐然铺上。许斐然的头发半干,脸上还有点人色,只是空有骨架,没有肉,瘦的不成人样。眼睛深深陷了进去。许斐然闭着眼睛,剑眉英挺,鼻梁和中垣人相比都要硬挺一份,手指修长,可惜脸色惨白,和死人无异。
杨寒衣唤他:“你还活着吗?”
许斐然浅浅睁眼,瞳孔依旧带着湖水般的淡蓝,唇瓣微动,却发不出一句话。
杨寒衣从腰间摸出个红绳,弯腰系在他手腕上,说:“我们民间有个传说,把红绳系在手腕上,能保你免灾免祸。这红绳送你,你要好好活着。”
许斐然闭眼算作认可。杨寒衣说:“你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吧。”
杨寒衣将那私藏的红枣猪腿肉丝粥放温水中热了热,找了一把筷子,等到老二回来,两人才抱起许斐然,让他端坐着。老二是个粗实汉子,二十好几,杨寒衣十五未长全,两人力道不均,摆整这么大个男人,还真是一番力气折腾。好不容易把那碗红枣猪腿肉丝粥给喂了下去。
一碗饭罢,杨寒衣便让老二幸苦些去村里找个大夫来看看,今天这样子他怕是出不了门,索性在屋中坐着,整梅花,看看雪。
许斐然在偏房那边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杨寒衣自己都是病歪歪的,再去照顾另一个病患,只觉力不从心,疾步奔去那边,在门边喘气。
许斐然吃过粥,有了点血色,他的皮肤还真不像中垣人那样偏黄,带着一股古铜色,很粗糙,手背上青筋一根根,侧身咳嗽,紧紧捂着嘴。
杨寒衣给他顺气,很不放心,心想着再花最后一笔钱,给他请个大夫,要是无力回天,就……扔到山上去。可这人这个大一个,外面雪大风大的,上山都要折腾一阵,得扔的隐蔽点。
其实也怪可怜的,自己虽说生在农家,爹娘不待见没饭吃,可至少还有自由,他爹娘还给他找了个好人家,没让他真正饿死在路边上,就算这些年偏心紧着弟弟妹妹,汤汤水水的也都给了些。可……这人自从战乱后就被当做奴隶,给贵族们玩,那些贵族不把人当人,乱坟岗上孤魂野鬼成群飞,堂堂一个汉子被折磨成这样,想想也挺心酸。
人命,在战乱世道太不值钱了。
杨寒衣看到许斐然想到自己身,起码比他幸运,又忍不住心疼自己这一番精神耗费,要是这人真救不活了,扔他时不能忘了那条红绳。
“喂。你几岁了?”杨寒衣心有同情的问他。
许斐然:“天照二十八年。”
杨寒衣拢袖子,点点头。默言说现在是天照五十二年,这么说来他已经二十四了。
杨寒衣搬个椅子到偏房,抱着火瓮,沉默了一会儿,去外面找了个盆,将温氏自制的炭燃了些,放在许斐然身边,给他喝了点水。于炭盆边坐着,问:“你是哪一年被卖到贵族手里的?”
许斐然闭眼,沉默片刻:“九年前。”
十五岁就被分给贵族当奴隶了!杨寒衣不知道那些上等的贵族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是民间话本隐隐有说贵族生活多糜|烂,各种阴私接踵而至,私下汉子哥儿被虐死无数,贵族都当是个玩意。
那些贵族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呢,有些好看的外族汉子被逼成小倌,供那些人愉悦。有的则是关在狼圈虎穴中用来和牲口搏斗,尸骨无存,供人一笑。
犬蛮人为奴也有传说,只是眼前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看模样,也不像是小倌类的。
“寒哥儿。”门外响起老二的声音。杨寒衣稳住头晕,起身出去。老郎中一身雪水,提着药箱。杨寒衣把郎中让进偏房,心有担忧的看着。老二眼神一直往杨寒衣身上瞟,杨寒衣眉宇一动,轻问:“嗯?”
老二说:“我刚才出门碰到娘了。”
杨寒衣嘴角微抽,说:“没说道我吧?”
老二摇头,杨寒衣说:“算了,先不管母亲怎么看我。”
郎中秉承医者仁心的态度,没有问许斐然的来历,也没有问为什么樊家会住着一个男人,更没有说为什么嫁了人的杨寒衣偏房中会有一个受伤的汉子,只是认真诊脉,眉头深拧。
老二对许斐然虚点数下,说:“我们家寒哥儿自己都是病歪歪的,可却心善,为了你这玩意。请了一个村里最好的郎中,一两银子呢。”
慢着!一……一两银子。杨寒衣像被天雷劈了头,一时发懵,咬牙切齿的对老二说:“这大夫太贵了,我们家默言还欠镇上章大夫二两银子呢。你!”
老二耿直,超有自信的说:“不是……寒哥儿,你得想。这货人高马大,手长脚长。要是救好了,以后给我们家下地打猎,赚的比这多着呢。看他这样子,一个顶俩。救活了,也不亏,你要看长远些。”
杨寒衣现在穷死。樊默言打猎累死,花生刘氏没还回来,第一笔发家致富的家当给后娘吞了,刘氏砸自己头上留了疤吃药花钱,现在救这个家伙还要花钱……入不敷出啊,杨寒衣肚子里窝了火,无奈说:“罢了罢了。后面我和默言勤快些就是。”
和老二说话间,杨寒衣心里七上八下,盯着郎中看,郎中像佛一般,半晌没个话头,足足闷了半个时辰。
外头响起了温氏的声音:“大嫂,娘喊你去后面说说话,顺带吃午饭。”
和刘氏能有什么说的?在这个“孝顺”二字大过天的封建旧家长制时代,什么都拗不过长辈的一句话,作为一个不想被父母打死浸猪笼的“孽畜”后辈,杨寒衣只得过去。临走时不放心,回去正屋拿了剩下的几个铜板,把樊默言准备给他做大氅的风干貂一并给了郎中,给老二说这边照应些,不能让许斐然死在他们家便去了。
刘氏这次也没太过刁难杨寒衣,只是问杨寒衣身体好些没,平日有没有认识的相貌英俊的人。杨寒衣草草说了些,想着偏房有个半死不活的人,和刘氏说了会话,伺候她吃了午饭,便以身子虚为由头,回东院。
刘氏很是惊愕,只觉今日的杨寒衣火急火燎,性子还是那般烈,一点规矩不懂,唤他一声:“你停下。”
杨寒衣转身,颔首道:“母亲。”
樊刘氏说:“我听当家的说,你识字?”
杨寒衣低头不敢明说,沉默不语。
樊刘氏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小时在学堂边待过。漯河村不大,稍稍打听一下也能知道。”
杨寒衣温声道:“寒衣小时候在学堂边上待过,只会写自己名字。怕是成不了大事。”
樊刘氏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哪天圣上开恩科,你也去科举?”
杨寒衣心下一凸,躬身说:“寒衣不敢。”
樊刘氏哼一声,复又训诫道:“不敢最好。嫁了人就好好守着夫家,不要想着到处飘,省得给樊家门头上添污名。”说罢,从桌下拿出几本书。
杨寒衣莫名其妙,给他书读?他这婆母什么时候这么慈爱了?仔细一看,杨寒衣心下一道火气窜上来!
樊刘氏悠哉翻着《女则》,《女训》,《女诫》,瞥一眼杨寒衣,说:“这都是我当姑娘家时学的,你既然认字,先学这些吧。”
杨寒衣咬牙,双拳紧握,生生如恨。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一个男儿身,不能征战沙场罢了,不能指点朝堂,断了仕途他忍。不能学文人附庸风雅他不贪恋,老老实实种地搞研究,安居一方和夫君相守他也觉得美满。可现在刘氏明里暗里把他当女人待,如今还要他学这些规矩,这分明是轻贱他!
杨寒衣咬牙忍住心下怒火,迟迟不接那三本书。
“怎么?你不愿意?”见杨寒衣不动,樊刘氏语重心长的说:“不是我非要你学这些规矩,只是你要明白,嫁了人就不如以前,什么都要想着夫家。你心里再有不愿,也大不过人心流言。”
杨寒衣不想和樊刘氏虚耗,伸手接过那三本书,只眼不看她,淡淡道:“寒衣谢母亲教诲。”
樊刘氏“嗯”一声,挥挥手,示意杨寒衣不要在这碍眼。杨寒衣心下愤怒刘氏的作态又是担忧许斐然那边,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走了。
杨寒衣的背影渐渐消失,樊刘氏看着那背影,笑了笑。
外面的雪好像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