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一开始还惊讶于兰颐怎么谁都认识,后来则不明白为何商行知在楼上喊人的时候亲亲热热,等兰颐上楼了又特地自我介绍一遍,介绍完了之后转而更加亲热,仿佛已相识八百年……
桌上摆了美酒佳肴,几人谈起两个月后谈兵宴——
“就普鉴老头儿那暴脾气,你说谈兵宴还能在登封办几年?”兰颐喝着酒道。
“这要看耿深怎么做了。”虞知行夹菜到三思碗里,“以前广悟在的时候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准儿普鉴哪天受不了了直接甩锅,以后就在杭州办,咱们还近点儿。”
焦浪及嗤之以鼻:“杭州灵秀是灵秀,游山玩水还行,但没武林的味道,办什么谈兵宴。”
“耿深……是杭州耿家的家主?化骨手那个?”三思有些不确定地问。
“没做,就是他。杭州耿家,算是现如今江湖上最……呃,有名的世家。你知道,自从朝廷加强了对江湖的管束,就不再有当年临风山庄、碧落教和沉月宫那样的教派了。江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大家随便小打小闹都能混出个名堂,耿家随便混混就混成了今天这个模样。”兰颐道。
虞知行瞥了兰颐一眼:“是啊,连碧落教都如此低调,相比之下,耿家行事很是乖张了。”
“论钱财,耿家比不上江宁商家一根脚趾头,论威望也不如少林,论武功更比碧落教和明宗逊色得多。可人家在朝廷有靠山呀,背靠大树好乘凉,自然有恃无恐。”焦浪及道。
“……你能先解释一下那个停顿有何深意吗?”三思终于插/进一句话。
“所以呀,咱们小老百姓,不求扬名立万,不要腰缠万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跳过三思的问题,无视其他两人对自己的不满,兰颐对碧落教的现状很是满足。
“要不是夏侯家没了,耿家哪能有今天的地位。”虞知行把玩着手里喝干净的酒杯,“耿深也算是步步为营了,当年夏侯家灭门案嫌疑最大的就是他们耿家,可耿深不仅能洗脱罪名,还借此事广交豪杰,若不是……咳,我还真当他们一家子善男信女呢。”
三思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一个微妙的停顿……
“但夏侯家的案子一日不查清,耿家的嫌疑就一日洗不掉。”兰颐靠在椅背上笑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么大个武林,总会有人想称霸,今天不是耿深,明天也会有张深李深,没什么稀奇。不过我实在想不通,现在这日子不是挺好,大家成天这里吃吃那里喝喝,今天赏花明天钓鱼的,生活多充实啊,哪还有那闲工夫搞事。”
“你这个人就是没理想,不然你们碧落教也能争一争老大。”焦浪及嗤之以鼻。
“你有什么立场讲我,你不也就一整天蹭吃蹭喝的货么?”兰颐不以为然。
“吃喝算什么。本浪子心系江湖,誓要打遍天下高手,看遍世间美人。”
“一个陈薏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你还赏什么别的美人,你有那脑子么?”
“陈薏虽已是世间顶美,但天涯何处无芳草,有多少美人等着我去勾搭你晓得么。”
三思面无表情:“……别骗我了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从实招来。”
“三儿。”兰颐忽然握住三思的手,三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其中以虞知行的视线最为刺骨。
“有屁快放。”
“你此番下山,可找到地方落脚?”
“落什么脚,我还要去谈兵宴看热闹呢。”
“太好了,经过连州的时候请顺便把你二哥带走,他在我那儿白吃白喝两个月了,真是没有半点羞耻心。”兰颐控诉。
“碧落教家大业大,还在乎这点散碎银两,丢不丢人。”虞知行手上热茶直接往兰颐手上泼过去,后者与三思同时收手,虞知行把杯里余茶往身后一倒,给三思夹菜,温柔道,“多吃点鱼头,补脑。”
“碧落教当然比不上商家家财万贯,是吧,商公子——”兰颐皮笑肉不笑,尾音刻意拖长,绕出了九曲十八弯。
“抱歉,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虞知行心理素质明显很好,面对威胁岿然不动,“来,三思,喝汤,这个对肠胃好。”
“你别对着我家三儿献殷勤,我这关你还没过呢。”兰颐出手阻拦。
“碧落教主是想要在下对你献殷勤吗,抱歉,我对你没有兴趣,不能回应你对在下的感情。”
“可我对你有兴趣的很哪,哎呀,商公子你好狠心,怎么不给我盛汤。”
三思同情地看了虞知行一眼,论恶心人,无人可出兰颐之右。
谁知她低估了虞美人的段位——
“教主,来,啊——”
焦浪及终于掀桌:“你们俩给老子闭嘴!你!把勺子放下!你!别用那色眯眯的眼神看人,你看到老子身上了!”
“哎呀,焦兄,别生气——”这是虞知行。
“啊啊啊你快把碗放下汤泼老子身上了!”
“焦兄何必激动,这汤咱们不如一块儿喝——”这是兰颐。
“啊啊啊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你不要这样对老子笑老子要吐了啊啊啊啊啊!”
“……”
混乱中,安静地栖息于饭桌一角的三思终于见识到了江湖上久经流传的神功秘籍——人至贱则无敌。兰颐与虞知行显然修炼已久,段数高超不可小觑,而焦浪及……
三思穿过数双挥舞的筷子,自己盛了碗鱼汤,在心里默默地给焦浪及点蜡:江湖老实人不多,且行且珍惜吧。
兰颐没有等到易老爷子出殡,当天下午接了急信就走了,唯一留下的嘱托就是让三思去连州把那白吃白喝的岑饮乐领走,还碧落教一片清净的蓝天。
第二日一早,所有来辰州祭拜的人都聚集在了易家大院里静候老爷子出殡。人比想象的要多,一个院子站不下,一部分人只能等在院门外。天下着小雨,但无人撑伞。易传礼和易水萧念悼词时,三思站在人群中,下意识地搜寻前日夜晚所见女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忽然无意间瞥见一名小厮悄然行至头戴白帽立于一边的易雪冠身侧,凑在他的耳边密语了几句。只见易雪冠眉头紧皱,望了场中的父兄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对小厮吩咐了两句,将其挥退。
香烛烧尽,灵棺抬起,于绵绵细雨中撒下第一把纸钱,哀乐奏响,素阵起行。
易老爷子活了一辈子,广交天下好友,身后事操办得风风光光,送灵的队伍一路铺满整条街道。
三思与虞知行、焦浪及三人跟在队伍里慢慢前行。
原本是两个大男人走在三思两边,焦浪及和三思随口聊了两句,前者刚讲到自己跟着师父在高句丽游荡了八年,正意犹未尽之时,终于收到了虞知行已经飞了无数次的眼刀。
焦浪及佯装咳嗽,落下两步来,溜达着转到虞知行这边走,低声道:“人家姑娘看着不太喜欢你,你自己不讲话,我当然要帮一把。”
虞知行低低地哼了一声。
焦浪及用胳膊肘捅了捅虞知行,做贼似的低声问:“昨天我看见你接到信了,笑得跟隔壁老鸨似的,什么内容?”
虞知行目视前方,嘴唇几乎不动地蚊声答道:“何云破被他老娘撵回家去了。”
“哟,真是大喜事。没人来纠缠你,你就好落个清闲去纠缠……”焦浪及尾音上挑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扫了一眼对他们的窃窃私语毫无兴趣的三思,笑得揶揄。
“纠缠个屁,换个好听的词会不会啊。”
“你有本事别用假名。”
“她只不过对传闻中的本公子有所误解,你且看我怎么把她弄到手。”虞知行说话的音量很小却信誓旦旦,讲完这句话便往三思身边靠,刚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便被身后几人的交谈声吸引了注意。
同样被吸引注意力的还有三思和焦浪及。
“李兄,今日可曾见郭二公子?”
“不曾,昨日我便没见着他了。怎么,你们不在一起?”
“我与郭二虽一道前来,却也是从昨日起便未见着他,连带着那几名护卫也不见了,不知又跑至何处花天酒地。”
“不至于罢?这可是易家的丧事,郭二少爷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如此无礼。”
“唉,别管了,郭二少爷那个脾性,你我哪管得着。“
“是,是啊……”
焦浪及忽然从鼻腔里哼出一股气:“又是那个浪荡玩意儿,败家子儿。”
虞知行道:“连如此重要的场合都缺席,郭家家教确实不严。”
三思问道:“哪个郭家?”
“连州郭家,跟碧落教在一块儿,一个城里一个城外。家主郭敏也算是一方人杰,当年那一手枯焚掌好歹名噪一时。只可惜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郭家二公子郭询,素有眠花宿柳的雅兴,辜负了无数妙龄女子的芳心,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
焦浪及补充道:“三十好几的人了,老大不小的——”
虞知行纠正道:“二十九,没到三十呢。”
“管他呢,反正看着一副肾虚样。”焦浪及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就是个英雄榜上影儿都不见的小杂碎。听说野儿子都生了好几个,还调戏过我家陈大美人。”
三思歪头表示疑惑。
“陈薏,啼妆楼头牌。”
“就是那个‘甲天下之色’的陈薏?”三思眼睛一亮,心生向往,“真有传说的那么美?”
“确实挺不错。”虞知行思索着点点头,拍了拍焦浪及的肩膀,“反正是把这位爷迷得神魂颠倒啊。”
焦浪及嫌弃地甩开他:“什么叫‘不错’,你眼光能多高啊大少爷。”
这时,送葬的队伍旁边,一小批官兵小跑着踩过坑洼的路面积水,隐约还听见“怎么又出人命”,“是啊,一下就是好几条,这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三人面面相觑,但并没有上前询问。
前来送灵的宾客在城门口就基本上散了,仅剩的只有少数与易家来往亲密的亲戚友人,虞知行询问三思的意见,三思原本想跟着一起去城外祖墓,却见易水萧匆匆行来,老远便喊道:“三思!”
“易大哥。”见易水萧的脸色不算太好看,三思有些疑惑。
“城里出了命案,我现在走不开,你能否先回家去,帮我处理一件事?”
三思立刻问道:“与城里的命案有关?”
“是。”易水萧有些头疼,“虽然不是我们家出的事,但方才官府来人,说出事的是前来拜访的郭家二公子郭询。”说着叹了口气,“这位郭公子,不知招惹了什么人,六名贴身护卫昨夜全部被杀,好在他自己性命无恙,官差已经把人送往家里了。”说着取下腰间的玉佩,“你拿着这个先回去找管家。”
三思接过玉佩:“我需要做什么?”
“这个郭二少爷素来好惹事,反正没死,你也别管他,等官府把人送来,看着他就好。”
“行。”
“多谢。我很快就会回来。”易水萧冲她感激又抱歉地笑笑,片刻都不耽搁,快步走回队伍里,起棺往城外而去。
“才说完这个郭询会惹事,就摊上大事了。”焦浪及朝天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喜欢麻烦事上身。
“易家也是倒霉,办个丧事还能碰到这样的晦气。”虞知行看着三思手里的玉佩,“走吧,去看看,死了六个护卫,那郭询踩的什么狗屎运,居然还能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