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赶至易家,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远远地看见三思就快步走来,不待她取出玉佩,立刻将三人请进去。
“官府的人刚把郭公子送来。唉,这事弄的……”管家还穿着黑衣裳系着白袖章,苦着脸频频摇头。
“除了郭公子,听说死了六名护卫?”三思问道。
“是啊,也就郭公子捡了一条命,不过,这活着也跟死了没两样。”管家见三思目露疑惑,叹道,“罢了,您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易家人让官差把郭询带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厅里,三人刚到门口,便被一股熏天的臭气熏得捂住鼻子。
“什么玩意儿,这人掉粪坑里了吗?”焦浪及被熏得快要晕过去。
三思捏着鼻子,里头的两名官差让开道,她跨过门槛,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这……郭、郭公子?“
房间里,一名男子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口里被塞着一团破布,还不断挣扎着,呜呜乱叫,而那臭气便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此人衣裳乱七八糟,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在臭水沟里滚了七八百遍,依稀还能瞧出是富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好绸缎。可那长长的衣摆下露出的两条白花花的……
眼睛忽然被挡住。
虞知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大白天的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快来人把他裤子给套上!”
管家很为难:“……这、这位公子太臭了……”
“那就用被子裹着!”
“……是。”管家赶紧指挥人手,“快快快,把郭公子裹上。”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三思眼前那只手始终捂得紧紧的,半点光都没透进来。她刚想开口问裹好了没,又听见虞知行的声音:“裹严实点儿。”
下人们又一阵忙活。
三思心道这商行知平时看起来也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忽然这么小题大做,正欲把那只手拉下来,却听那人声音颇冷淡地道:“有这么想看?”
她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讲话,不禁咳嗽了一声:“不、不想看。”
虞知行轻哼了一声,又过了半晌,才放下手。
这时候地上的人已经被一床被单裹了个严严实实,被单外头再添了两圈绳子以免松开,却仍旧猛力挣扎着,半点都不见累的。
三思看了一眼虞知行,又看了一眼管家,道:“不如,先让他开个口?”
管家向那两名官差摆摆手。
官差拧着脸,把郭询嘴里的破布拿了出来。三思才刚走近,还没来得及问话,便听得那郭询一阵惊恐的乱叫,尖锐刺耳:“别、别别别过来!我没杀你,你别杀我!啊啊啊鬼啊!——”
喊声被打断,官差重新把他的嘴堵上。
此时在场的人都明白,这郭询,竟是疯了。
地上的郭询呜呜地蠕动,满眼害怕。其恐惧之深,令不经意与他对上一眼的三思都有些汗毛倒竖。
管家也捏了把汗:“岑姑娘,这郭公子自被送来便只会说这几句话,怕是昨晚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官差一脸难以描述地道:“这人被扔在城外的野渠里,下游,城里人什么脏东西都往那儿倒。”
虞知行走近郭询,蹲下,仿佛闻不到那扑鼻的臭气。郭询盯着接近自己的人,虞知行与他对上眼,扯掉他嘴里的布:“你看到了谁?”
郭询很明显听懂了这个问题,但回答却令人匪夷所思:“鬼,我看到了鬼……她一定是鬼!”看见三思和焦浪及也走过来,刚清醒一点的神智又彻底消失了,大喊大叫,“别过来!鬼……是鬼啊!”
虞知行很不客气把他的嘴重新塞上,转过身来看向官差:“其余六人的死状如何?”
官差道:“其余六人死于胸腹刀伤,皆一刀毙命。被晨起倒痰盂的老妪发现时,那些尸体与这位公子被一同扔在野渠里。”
荒郊野外的,和六具尸体睡了一宿,还光着屁股……对了——
“那他这衣裳是怎么回事?”三思问得很委婉。
“那就暂时不知道了。”官差道,“或许是解手的时候被偷袭也说不准。”
三思觉得这官差的猜测甚是邪恶,忖了片刻,再问:“郭公子被发现时,身边可有武器?”
“没有,就连那些护卫的佩剑都散落在了渠里。”
那就首先排除了郭询杀人的可能。
三思再问:“死者伤口可看得出是何种武器所致?”
“大刀。”
“现场可找到了凶器?”
“尚未找到。毕竟尸体从发现到现在也才一个时辰,还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官差等了一会儿,见三思再没什么要问的,便看向管家:“既然你们家管事的人来了,那我们就先行告退,河边的尸体还没处理干净呢。”
管家点头道谢,甚是有礼地把官差送了出去。
三思叫下人把郭询抬下去收拾出个人样,好歹是世家少爷,光着腚在别人家打滚太不成体统。
三人离开房间到前厅去等易传礼一家回来。
三思一边走着一边摩擦着指尖,虞知行看到她转过来的目光便知她想到了前一夜在易家后院看见的黑衣人,立刻道:“昨夜所见之人身受重伤,而郭询的六个护卫皆被一刀毙命,武力悬殊,断无能力将其重伤。郭询所习功法乃郭家绝技枯焚掌,不用兵器,也不太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很有道理。
“咱们现在就是啥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凶器。用这玩意儿的一般都是男人。可天下男人这么多,算个屁的线索。”焦浪及道。
三思略沉吟:“等官府把尸体处理完,应该能给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郭询的反应。”
“嗯?”
“你有没有发现,郭询虽然一直在喊‘有鬼’,但并不害怕你们。”她看向虞知行,“就连你去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对你的畏惧,思路相对清晰,说话也比较完整。”
“什么意思?”虞知行扬眉。
“我进门的时候,他的目光与我有数次接触,都很快挪开,这是想要对视却害怕的表现。我接近他的时候,他很明显在往后挪动。”三思道,“不论是护卫死在自己眼前,还是与尸体共度一夜,对于惯于打杀的江湖人很难形成强大的刺激。所以我认为郭询在被扔进野渠之前就已经疯了,他所害怕的应该是他口中那个‘鬼’,而我怀疑,那个把他吓疯的,应该是个女人,或者至少扮作了女人的样子。”
焦浪及回想了一下:“确实,那孙子一瞧见你就鬼叫。”
虞知行把玩着他那颗琉璃球,缓慢开口:“你们记不记得,郭询方才说了一句‘她一定是鬼’?”
“你的意思是……”
“‘她一定是鬼’,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这个人本来应该死了。”虞知行道,“至少郭询笃定,她是个死人。”
“而且那人之死必然与他有关。”三思恍然,“这么说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故意乔装吓他,第二,这个人根本没有死。”
“寻仇?”焦浪及问。
“那就要看郭二公子做了什么亏心事了。”虞知行不知从哪里又掏出那颗琉璃珠子,上下抛着玩,听见门外有人声,探身一看,扬了扬下巴,“回来了。”
易传礼与两个儿子按照礼节回家拜了祠堂,让下人开始收拾院落,便很快来到三思处。
管家同他们大致说了一遍郭询的情况,并且在方才已经让家中大夫看过,说是已经彻底神志不清,只会满嘴喊着“有鬼”。
易家好端端办个丧事,碰见这事也是倒霉。
易传礼去看过郭询之后,直摇头叹气。此事虽与易家无关,查案有官府,报仇也有他们郭家自己来干,但人到底是为了吊唁自家老爷子而来,不能放任不管。
易水萧说郭询明显是与人结怨,应当即刻遣人将郭二少爷送回连州,以免夜长梦多,要是连自己家都卷进去了,那就很难再择出来。
易雪冠思忖片刻:“三思,你之后打算去碧落教么?”
三思知道他的意思,点头:“兰颐走之前交代我去一趟。没问题,我顺路把郭少爷带去。”
易传礼道:“不妥,怎能让你只身带着神智不清的人走……”
“易伯伯不用担心,你们派两个下人跟我一块儿去就行。”三思道。
易传礼还要反对,却见虞知行站出来拱手道:“在下商行知,见过易前辈。三思并非孤身一人前往连州,我与焦兄恰巧正欲前往江南东道,与三思同路。”
焦浪及配合地用力点头。
易传礼早就看见了三思身边的虞知行,但不晓得这个晚辈打的什么主意,便一直没有招呼,此时见他报个假名,也并不拆穿,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将郭二少爷交给你们了。需要什么就告诉水萧,他会帮你们准备。”
江湖上命案素不少见,但自从天下一统,官府施压,门派间行事多少都收敛了些,如百年前那样动辄毁派灭门的惨事已经极少见。因江湖事错综复杂,且江湖人大多居无定所行踪诡秘,地方官府对这种案子常常束手无策,日子久了便惫懒起来。然而如此番这般一次性死六个人,在地方上算是不小的案子。郭询一行并非本地人,唯一可能知道点什么的还疯了,辰州府衙无从查起,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派了两名衙役护送郭询回连州,三思与他们一同上路。易家给他们准备了两驾马车,一行人当日便启程。
虞知行二人与三思都不习惯坐马车,便将其留给了郭询和看守他的两名衙役,自己骑在马上慢慢走。
辰州与连州分别在江南东西两道,相距虽然不远,但有山脉相隔,路不太好走。好在江南水米素来养人,近几十年大大小小的运河陆续开凿并投入使用,因此不仅人口剧增,其他各方面发展得也都很不错,因此一路上夜里基本都有落脚之处。
前两天,郭询虽然病态狂乱,让两名衙役不得不把他牢牢捆在马车里,却还能吃喝拉撒,听得懂人话,凡问必答,答必言“有鬼”。过了几日,那狂躁倒是消下去些,但整个人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甚至痴傻,无法与人沟通,饿了只会嚎叫,吃饭时筷子也不会使,两手抓着吃了满脸。到了傍晚,一行人在小镇上寻了客栈住下,衙役们把郭询从马车上搬下来,忽然闻到异味,这才发现郭询早已大小便失禁弄了一裤子。当时焦浪及脸上尽是嫌弃与嘲讽,虞知行脸色也很不好看,拉着三思离他们远远的。衙役频频翻着白眼却无可奈何,在客栈掌柜异样的目光下忍着恶臭把郭询弄上客房帮他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