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抹着眼角,看着外头递进来的信封:“你的信?现在?”
虞知行也挺意外,从那人手中接过信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没等问,他便道:“有老朋友恰在此地,约我与牛头一叙。”说着笑了一下,“你那位姓陈的阁主嫂子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这么能牵线。”
三思道:“不然怎么叫‘一线牵’?”
焦浪及欲问:“老朋友是……”
虞知行:“等见了你就知道了。”
虞知行把信纸团成一团收进袖子里,往软垫上一靠:“流云吹烟阁竟然是一线牵的产业,我从前竟不知道。”
三思道:“其实也不算。流云吹烟阁最早是倾云楼的,二十年前那场政变引起一系列叛乱,不少地方都经营不下去了,这其中就有流云吹烟阁。陈情确实是一线牵的人,但当年这地方是陈情当年跟她自己与几个朋友合伙低价买下来的,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景象。”
虞知行十分有兴味:“流云吹烟阁阁主陈情擅长南曲,号称‘甲天下之声’,与长安啼妆楼‘甲天下之色’的陈薏并称‘双陈’。早年我们身在京城时,便听闻这位陈阁主一把嗓子唱酥了半片江南。上回慕名而来时,有幸听到天籁之曲,啧啧,观于海者难为水啊,真叫人难以忘怀。”
焦浪及:“我还听说这位陈阁主也是位绝世美人。”
三思:“这绝对是大实话。”
虞知行:“奈何陈阁主日理万机,不轻易见人,半月一次的登台也是在帘后,从不以真容示人。”
三思也知道陈情这个规矩,一开始很是纳闷,后来高倚正师兄向她解惑:你陈情师姐那是经商之道,待价而沽。三思深觉有理——毕竟陈情并不是什么小家碧玉羞于见人的性子,除了赚钱这个目的,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来解释她不见外人的行为。
焦浪及:“听曲儿就听曲儿,你要看别人样貌做什么。这世上能有女子比陈薏更美?”
三思素来不服焦浪及这个论调,在她心里没有女子能比得上陈情:“我陈情嫂子才是人间绝色,不仅绝色,还能歌善武——武功的武,你那陈什么意的能行么?”
焦浪及一副“你真没见过世面”的神态:“女人要会打架做什么,美成陈薏那样的,就算她琴棋书画歌舞女红样样不通也无妨。只要能娶回家搁在房里日日看着,这辈子也就满足了。”
“……”不通女红/歌舞的三思莫名被中伤,愤然啐他一口,“没志气。”紧接着瞪向虞知行。
虞知行正跷着二郎腿看戏,接到三思的眼刀,迅速正色表明立场:“女子不光要美,还得有才,琴棋书画歌舞女红什么的通通不太要紧——能打架这一项才是点睛之笔。”说着他仍旧试图维护本意,挣扎了一下,降了声调,“不过说到美貌,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确实没见过能比得上陈薏的……”
三思:“色胚!”
焦浪及试图息战:“其实真要说美,鱼头还是挺美的……”
虞知行二话不说撸袖子动手。
三思连忙拖着坐垫往角落挪了挪,以免殃及池鱼。
三人闹了一通,暂时休战。
焦浪及揉着手指头,掀开车帘。
天空呈瓦灰色,夏风荡着微雨迎面而来。
苏州地势平缓,流云吹烟阁建在这片地界最大的湖边,数不清的楼阙画舫抱水而建,环湖皆是绿树百花,朱楼碧瓦。湖中鸳鸯荡漾双双翅,岸边杨柳交加万万条。
马车滴滴答答地行驶在湖边的小径上。
天空中滚过闷雷,雨势须臾变大。
焦浪及合上帘子:“夏天真是来了。”说着搓了搓手臂,抱怨道,“自从来了南边,这雨就撵着我跑。听人说苏州三大特色:雨多,人嗲,还有号称江南至美的流云吹烟阁……鱼头你把脚从我腿上挪下去。哎,三思你也看看外面,这景倒是挺新鲜。”
三思正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上望着湖面上一钻一出的水鸟,被雨打湿了脸颊。
虞知行把她拉进来,严严实实地把窗帘扣上:“看什么看,一会儿进屋了再看。当心着凉。”
片刻后,另有一辆马车前来,带虞知行和焦浪及先去住下,这辆车的车夫说阁主想见见故人,则载着三思一路绕过大半个湖岸,驶入一间大院的后门。流云吹烟阁内的各座楼阙院落间不设围墙,仅以绿树假山相隔。
有人在车帘外打起伞,接三思走下马车。
初夏时节白昼渐渐变长,此时尚未入夜,正是晚膳的尾巴,楼里竟已有丝竹之声传出,并着不太嘈杂的人声喧闹,混在了密密的雨点中。
一路行来,三思看见好几座三层的高楼,高低错落连成一片,暗暗唏嘘陈情如今果然财大气粗,她二哥显然是傍上大款了。
这座楼里是中空的,从每一个房间都能看到一楼中央的戏台。戏台上有一众窈窕的姑娘正弹着琵琶吹着短笛,一楼大厅里的茶桌围绕着戏台摆放,六成都坐了人,一时间丝竹交谈欢笑之声绕耳。
楼上的雅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走廊上人来人往,小厮们端着饭菜酒水茶点在楼梯上与三思擦身而过。
三思随意一瞟,便见那菜品十分精致,色香俱全,一只白萝卜雕的孔雀水灵灵的,惟妙惟肖——俨然一副高价宰冤大头的架势。
侍者一路将三思引至三楼一间雅间的门口。
还没敲门,三思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语调——
“……二百两?让他跟他娘说去,我这儿不是做慈善的地方。街头的乞儿一天都能进个十文八文的,你叫他去菜市口要饭,要个两三年他就能补上这一百二十两银子了。要是三年以后这珊瑚串还在,我打折二百五就给他。若他现在就要,三百二两纹银,一分不能少。爱要不要,我还差他一个穷酸货来买?”
三思幸福地捧住脸。这损人又市侩的语气……是无数明宗男儿朝思暮想的优雅端庄的陈情美人儿没跑了。
她松了口气。
虽然她们二人频通书信,却到底有三四年未曾见面,三思本以为会生疏,然而此刻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一下子被这熟悉的声音提回了原地——她仿佛能透过房门看见陈情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挂着熟悉的既嫌弃又傲慢的笑意,数落起人来嘴皮子不打绊,既优雅又毒舌。
侍者替她敲了门。陈情略提高嗓音道:“进来。”
三思进了门,见陈情大美人靠在软榻里剥一颗葡萄,嘴里还不忘啰嗦:“你跟你师父好好学学,办事麻利点儿,这种人早点打发了干净。我们不缺钱。”
出门在外凡事都紧着荷包的三思:“……”
陈情打发了办事的小厮,看见三思杵在门口:“快快,进来,刚送来的葡萄,还是冰镇的。”
侍者在身后关上了门,三思咂着嘴走过去,接过陈情丢来的葡萄,也不剥皮,就放进嘴里。
软榻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由一排矮栏杆和半透明的纱帐挡着。三思脱了鞋,盘腿坐下,从这个角度看楼下那些弹琴吹奏的姑娘们,只能看见黑黢黢的头顶,乐声却十分动人。
陈情递过来一只碟子:“皮吐这儿。”
三思:“吞了。”
陈情愣了愣:“籽呢?”
三思抿着嘴巴笑,显然也吞了。
陈情十分嫌弃她这不讲究的样子,搁下碟子:“那你吃枇杷吧,这个也不用吐籽。”然后看了两眼底下的客人们,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三思笑眯了眼睛,越过小茶几爬到她旁边窝下,闻到陈情衣服上上好的熏香,一下子骨头都酥了:“我新认识了个朋友,你这讲究劲儿,和他一定很谈得来。”
陈情勾着唇角:“那你和他谈不谈得来?”
三思想到白天里虞知行嫌弃她烤地瓜烤得一手黑,撇了撇嘴:“还行吧。”
楼下弹琴的姑娘们歇息了,换上了另一位姑娘,弹着琵琶,唱起了《西洲曲》。
陈情靠在软垫上,跟着哼唱“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姿势再闲适不过了。
三思看着她一点点地剥着葡萄皮——这人吃一颗葡萄的时间都够她往碧霄山跑个来回了。可那双手委实好看,细嫩白净,修长婀娜,比这世上所有人的手都要好看——陈情从头到脚都不像是习武之人,在明宗苦练的多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当年她被捡回明宗时分明是孤苦无依的乞儿,在明宗这么些年竟然逐渐出落成了大家闺秀不食烟火的模样。三思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和山上山下的师兄弟师姐妹们都糙得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陈情究竟是在明宗吃错了什么药才长成这么一朵气质优雅貌美如花的奇葩。
三思注意到陈情手上戴着一串看不太出材质的手串,她抓着陈情的手,翻来覆去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竟是许多年前在碧霄山上岑饮乐给她做的。
当时岑饮乐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又穷又没经验,为了讨好心上人,自己跑遍了各个山头和集市,弄来一堆石子木头,打磨了几个月,喊了岑长望和三思做参谋,给他挑了其中二十五颗最好看的串起来——那些珠子虽然尽量打磨了,却仍旧大小不一,石头和木头都有,五颜六色的,单个看着还不错,串在一块儿却怎么看怎么丑,然而岑饮乐从小缺乏审美,觉得这手串天上地下第一好看,于是当成心头宝似的捧到陈情跟前,在三思意料之中地,被陈情美人儿从早课的窗口扔了出去。岑饮乐大受打击,把手串捡回来,好一阵没再去山下找陈情,直到后来二人莫名其妙看对眼,才又把这穷酸的四不像送了出去。
没想到陈情不仅收了,还戴到现在。
三思还记得,那些珠子里最值钱的就是一颗从益州一位富商老婆的簪子上抠下来的砗磲,这指甲盖大的玩意花了他们兄妹三个一同攒了三个月零花钱,又大又白,是所有珠子里最醒目的翘楚,眼下仍旧醒目地挂在陈情的手腕上。
她心里不由唏嘘——陈情现在都这么有钱了,还留着这不值钱的小玩意,岑饮乐追她那么多年,还真是挺值的。
三思摸着陈情的手串,忽然道:“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