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尾巴在日渐升高的太阳下飞快地溜走,五月悄然而至。
正午时分的日头悄然挪到了头顶,影子直直地垂下来。登封的初夏竟然比益州还要热,这令怀着一颗避暑的心前往此地的三思很难接受。
“岑三思!”虞知行气急败坏地冲着楼上喊,“你给我下来!”
“有本事你上来啊!”三思躲在窗户里偷笑,只伸出一只手,勾了勾。
虞知行拍了一把自己头顶肩膀上,一大堆花瓣彩纸纷纷落地,引得路人驻足观看。
“这位公子,入乡随俗嘛。”一位路人放慢了脚步,十分不见外地在虞知行肩上拍了拍,“咱们登封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的,冲你丢花丢彩纸,说明喜欢你嘛……呃,虽然你这委实多了点。”
那人见虞知行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再看他除了彩纸和花瓣,还满身是姑娘们胭脂水粉的碎末儿,染得整个人花红柳绿,也不由得良心发现了片刻,然而很快就找回自己的节奏,更加用力地拍了拍虞知行的肩膀:“哈哈哈,这……这不正说明公子你长得俊嘛!”
这路人手劲儿忒大,“嘭嘭嘭”拍得虞知行险些当场发作,而那人就算不是个练家子也一定是个不做正经营生的,还没待虞知行撸袖子,便撒丫子一溜烟儿跑了——速度之快,反应之灵敏,显然平时没少被人追着打。
没关系,不要在意,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熟能生巧,习惯就好。
虞知行对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让微笑重新回到脸上,然而还没等他做完全套风度,又有一阵敲锣打鼓的卖艺人带着一大波人潮涌来,好死不死地偏偏就待在虞知行所站的那一段不走了。于是原本就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登时摩肩接踵起来,虞知行被人挤得东倒西歪。
夏天的登封炽热如火,不知哪个围观的汉子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臭,虞知行的脸涨成猪肝色,连忙捂着鼻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来到房檐下的脂粉摊子旁,闻着那甜腻腻的脂粉香味,顿觉人生有了光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一只铜镜伸到他的眼前。
虞知行扭头一看,屋檐下坐着一个举着招展的道士。
“理一理吧少侠,既然长得如此出类拔萃,就要学会承受这出类拔萃带来的一切啊。”道士盘腿坐成一个球,巧妙地将自己团在屋檐的阴凉处,目视前方,也不扭头看他一眼,身前摆着一个地摊,摊上摆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药丸子。
虞知行接过铜镜,整了整衣冠——身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是清不掉了,至少把冠发整整好。他的左臂还吊着,动作没有往常利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铜镜还给那热心肠的胖道士。
道士:“少侠一路走好。”仍旧不看他一眼。
“道长生意兴隆。”
虞知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抬起头——
正上方的窗口,三思正探出半个身子来,看完他臭美的所有动作,笑得眼睛眯起来,发尾绿色的绑带随头发一起垂落,那颗缀着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牙齿亮晶晶地在风里飘飘荡荡。
虞知行不知怎么的,一下便没了脾气,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走上茶楼,抬眼便见三思和那群小朋友挤在角落里玩闹。三思见到他上来,“哎呀”一下撒开了手里的花篮,摘了颗葡萄看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那群半人高却胆大包天的皮猴儿们纷纷回头,齐齐倒吸一口气,哗啦一下作鸟兽散。
三思见他一身狼藉地走近,连忙站起身,把手里的葡萄皮一丢,三指并拢,指天指地指心,严肃道:“不是我,都是他们干的。”
虞知行回头看一眼,那几个顽皮的小鬼抱着花篮,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嘻嘻笑着,一见到他转头,就荒腔走板又笑又叫地跑走了。好在茶楼里整个儿都十分热闹,这点动静倒是很相得益彰。
虞知行转过头来,似笑非笑:“这叫什么?跑无对证?”
三思:“......”
虞知行一拂袖子,坐下,仰脖灌了一壶茶。
三思在他对面挨着窗户坐下来,侧对着窗外的阳光,在叽里呱啦的人声中,笑得格外讨喜:“擂台票抢到没有?”
虞知行往桌上丢出两根木条。
三思惊喜地捡起来,仔细一看又大失所望:“白席?”
虞知行:“你以为红席那么好抢?九成的红席都被那些世家大派瓜分了,剩下几个边边角角的座位都被炒成了天价。你看看我们俩的样子,像是能买得起的么?就这两个白席,还是我出卖色相从两个小尼姑那儿骗来的。知足吧你。”
自从二人在那长亘山里丢了钱袋,一路省吃俭用,能睡野外就绝不住店,能自己生火就绝不下馆子——虞知行这辈子没过过这么贫穷的日子,过去的半个多月简直不堪回首——而就算是这样,他们如今的现钱加起来,也就只有八个铜板,在这个季节,连一斗米都买不起。
眼下能坐在茶楼里蹭个角落,还是三思帮那些小乞丐撒花瓣换来的钱。
登封这地方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地处中原,还紧靠着少林,民风却异常的开放。不论是青楼姑娘还是良家的少女们,一个个的不知多热情,据那些街头的乞儿们说,每到这个时节,外地客一窝蜂地涌入登封,姑娘们就会去街上撒香粉花瓣,以表结交倾慕之心,有的是自己亲自去,有的是雇人帮忙——反正每个人用的香粉都是不同的,若是有幸遇上,主人都能认得出来。
街头没饭吃的小乞丐们最喜欢干这种有趣又能赚钱的活,但揽的生意多了,一天之内又撒不完,正巧被三思碰见,后者秉着一颗贫穷而乐于助人的心,主动提出帮忙,顺便骗来了五个铜板。
虞知行虽然对她这种行为很不齿,却十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钱财换来的茶点。
“明明还有七天谈兵宴才正式开始,这些人都来这么早做什么?”三思撅起嘴。
虞知行:“就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多了,谈兵宴才一票难求的。”
三思很没坐相地趴在桌上,拨弄着那木牌:“白席……每年我高师兄都是坐红席的!”
虞知行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你高师兄是明宗外门的掌门!”
三思皱着眉头,仍旧不满:“我大嫂子,上官谊,他一个连轻功都不会的菜鸟,他也是坐红席!”
虞知行再敲她一下:“上官家在朝中的地位武林中还有谁能比?你大嫂就算在家排行老四,他也是个嫡子。”
三思的下巴在胳膊上滚来滚去,哼哼嘤嘤了一阵:“白席是不是要爬到树才能看得到擂台?”
虞知行打碎了她的幻想:“你个没见识的,谈兵宴有多少人你知道么,爬树也看不到的。”
“……”三思把木条一扔,“那我们要这个票做什么!”
虞知行:“做人还有没有点梦想了,拿到白席就能入场,没有票,连擂台都不能上去打。你就光想着在台下看?红榜不打了?”
三思:“……”
她瘪着嘴,一脸不情愿地盯着那“白席”两个字,恨不得盯到它变成“红”字。
“我们这才刚进城,再往城中走两三里,人更多。”虞知行道,“到时候你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门派,说不定还会有熟面孔。”
三思:“熟面孔?我什么人都不认识,能有什么熟面孔?牛头?”
自他们在长亘山与焦浪及一别,就失去了后者的消息。
这一路上他们二人都很焦灼——当初焦浪及是追踪着倒吊鬼走的,以焦浪及的修为,还真不一定是倒吊鬼的对手,万一被发现了,恐怕下场不会很好看。虞知行这一路几次三番后悔,当初事态紧急,一边是肖登云的玉珏,一边是白驼山庄起火,决定做得太过仓促,根本就不应该让焦浪及一个人去追贺良的。
毕竟,目前看来,肖登云已经凶多吉少,何必再白白搭一条人命进去。
但在来到登封后,他们竟然在城门口的石狮子上发现了焦浪及留下的记号——是一对牛角状的刻痕。二人一眼就认出那是焦浪及的手笔——在野外分头打猎的时候,焦浪及都会在自己经过的地方留下这样的记号。
那个记号在城中有多处,虞知行与三思循着记号一路找过来,最终来到这间茶楼,就没有了下文。
这令二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人还没见到,但至少是平安的,而且能在石头上刻字,显然还没被废,是有功夫在身的。
“碰见牛头算什么熟人,不值一提。”
若是焦浪及在场,看见虞知行此刻那不屑一顾的神情,大约又免不了掀一次房顶。
“我说的是那种,见过一面或者几面,或是没见过,只听过名字的那种人。”虞知行转着他那琉璃球。
三思掰起了指头:“少林的普鉴大师、逍遥门的欧阳玉、玉屏谷的何玉阶、耿家的耿深耿玉琢……”
“哎等等等等。”虞知行一脸无语看着她,“这些人,等谈兵宴开始了你都能见到。你……就没别的什么认识的人想见一见的?”
三思使劲地想了想:“唔,其实想见我二哥,还有高师兄,要是能看到兰颐也挺好的。易水萧在朝中为官,今年估计是没时间来了……”
“除了这些,就没有其他的?”虞知行蠢蠢欲动地试探道,“比如说那种,久别后期待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