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行心里惦记着三思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不能喝酒,但为了泡汤泉的时候没那么乏味,于是特地跑到城西一家老字号去买了当地有名的蜀葵酿干,据说泡水有酒香,十分芬芳醉人。原本他怀着满心的期待,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出门去买个花干的工夫都能碰到不速之客。
彼时他刚拎着一包蜀葵酿干踏出店门,一抬眼就看见那人从对面的店里出来,虞知行拔腿就往店里撤,虽然他速度极快,却没能逃过对方敏锐的眼睛。
对方立刻就撵上他了。
虞知行自认为是个性情开放友善之人,平生最讨厌之人有三——一是何云破,二是何云破,三是何云破。
玉屏谷的何大公子,出身虔州南康郡,深得其母真传,一手断金指比铜铁还要刚硬。此人痴迷武学,对自身千锤百炼,和焦浪及执着于他那《斧剑百式》如出一辙,还都喜欢到处找人挑战。
然而虞知行不讨厌焦浪及,主要在于焦浪及这个莽夫的挑战对象十分随意,碰到哪个就单挑哪个,挑不了就不挑了,而不像何云破这样,逮住一个就死咬不放,咬人的劲儿堪称“铁齿铜牙”,且铁石心肠,一根筋死追到底。
虞知行第一次参加谈兵宴就碰上了这块顽石,当时跟比自己大三岁的何云破打了个平手,后者自此念念不忘,从江北追他到江南,从少年追到青年,硬生生把一名意气风发的大好少侠逼成了见他就抱头鼠窜的怂包——虞知行每每事后回想起来都悔不当初,早知今日,当初自己露个破绽给他就好了。
这种后悔在当他后来知道了何云破其实是个断袖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这事他是从别人的口里听到的。当时他在江湖上才刚有点名气,何云破撵着他不放的事情在一些圈子里传开,许多知道内情的人纷纷猜测何云破是不是对这位新出炉的虞美人有那么点意思。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于是虞知行便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蓝颜祸水”,迷了何大公子的眼睛。
虞知行作为谣言的当事人,听见这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且当时正值他被何云破连追了半个月,整个人已经濒临发作,于是在何云破再一次找上门来的时候发了狠,想要直接卸了他的惯用手然后揪住他的领子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然而显然他的功夫还没高到能做到这种程度。
结果是二人再次打了个平手,好在何云破察觉到了虞知行当时情绪不对,没等其发作,留下一句“今日到此,改日再战”便溜之大吉,留下虞知行在原地暴跳如雷,泯灭风度地冲他的背影大喊“改日战你娘”,此等愤怒不知究竟有没有被何云破听见,反正在第二年逍遥门办的小谈兵宴上二人再次遇见的时候,没能阻止何云破卷土重来。
年年如此,于是何云破和虞知行之间的传闻越来越多。
民间对断袖这件事的实际好奇程度远比他们敢于表现出来的强得多,于是关于二人的话本满天飞。盖因写书人身边的实际案例还是太少,导致相关想象力十分贫乏且扭曲,以为俩男的凑一块儿总要有个像姑娘,不然故事写不出来。
虞知行便是在这个环节吃了外貌的亏,渐渐地,这位俊朗英挺的大好青年就变成了话本里的娘娘腔,动辄弱柳扶风细声细气,相当偏离事实。有一回肖登云在街上凑巧买了个话本,十分不怕死地拿到虞知行跟前给他看,当后者看到自己居然长了条狐狸尾巴勾着长长的指甲调戏那姓何的畜生时,火冒三丈烧了话本,还差点把肖登云抽成个陀螺。
反观另一位当事人何云破,心理素质好得令人发指,不论外面传得多离奇,始终保持初心不忘使命,跟虞知行见一次单挑一次。
纠缠了这许多年,二人各有胜负,却始终没能分出个高下来。唯一的结果便是虞知行对何云破避如蛇蝎,自从上次谈兵宴后巧妙地躲开了何云破的追踪,他的小日子太平了两年,直到数月前在流云吹烟阁,二人再次打了个照面。
虞知行已经被何云破追得心态摆平了,但不晓得两年多没见的何云破是怎么想的。这两年来二人的武功皆有精进,交起手来惊天动地,险些掀了流云吹烟阁里头半个屋顶。虞知行被激起了好胜心,一对短锏与何云破的断金指短兵相接。
断金指不负其名,直接给他的短锏豁了个口子,何云破倒也没太讨到便宜,折了半片指甲。虞知行对何云破其实没什么敌意,见对方受了伤便想作罢,谁知何云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当场揪住他问了一句考不考虑和他结伴闯江湖。
当时愣住的不仅是虞知行,还有无数嗑着瓜子耳聪目明的围观群众——这一问太过令人震惊,简直是这二人纠缠数年的实锤。围观众人无视虞知行最后坚决的拒绝,乐颠颠地将此事闹得半个苏州都知道了,继而成为了武林中不得不谈的一桩八卦。
于是虞美人决定诅咒何云破,并且前所未有地真诚祈祷上苍,他愿意以焦浪及身上的二十斤肉来换这辈子再也不见何云破。
然而老天显然没长眼。
何云破不仅来了登封,还一见面就给他捧出了一颗热腾腾的真心——
“我不是来打红榜的,就是来再问你一次,上次问你的意见,考虑得怎么样了?”
虞知行扶了一下挂在背后的银枪,面无表情地道:“出门右转有口井,自己洗把脸清醒一下谢谢。”
何云破显然比虞知行想得要清醒:“这样吧,我们再打一场。这回你没有趁手兵器,我先让你三招。”
嚯,还挺讲道义。
虞知行对此人的冥顽不灵感到绝望,但每次二人见面必须打一架似乎成了一种仪式,不打架干聊天的经历还从来没有过,因此等虞知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条件反射地操纵手臂,从身后抽出了银枪,指住何云破的鼻子:“少爷我让你十招。”
“你说他俩从哪儿打过来的?我去,这姓何的下手真利落,要不是鱼头那银枪是上官谊打出来的,还真指不定就被他拗个坑出来。”欧阳如玉嗑着花生米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对这久违的风景线感到惆怅又欣慰。
“噢,原来那就是断金指。”三思心心念念想要见识的断金指终于在今日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趴到窗台去紧盯着战况,“何云破,是何云破罢?他多大年纪?我看这个身手堪称千锤百炼啊。”
“往旁边挪挪,给我让个地儿。”焦浪及作为在座人中最为清楚的知情人,虽然对自己兄弟经受非人纠缠的遭遇非常同情,但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了,“姓何这小子跟我同年的,底子非常可以,只可惜他不想跟我打,还真不知道我俩谁更胜一筹。”
“至少我看这筋骨上他比鱼头强点儿。”三思从欧阳如玉手里抓过一把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送,“哎呀鱼头这个跟头翻得着急了!”
原处房顶上,虞知行果然还是因为武器用不顺手,误将短/枪当成了锏用,在劈了一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玩意儿落在何云破身上顶多添一条楞儿,半路改道为刺,却被何云破察觉了破绽,一记飞踢扫他下盘。彼时虞知行恰在屋檐边缘,对这招防备不及,避让的跟头没翻到位。这要是个基本功不那么扎实的估计就要摔下去,但好在他机灵,半空中找了个借力点,踢飞两块瓦片直冲何云破面门,后者一指劈碎了瓦片,朝他抓下来,虞知行抓住房檐下一条招展,旋身转弯飞上另一边屋顶,银枪一甩,差点刺破何云破胸前的衣服。
何云破大笑:“虞兄,功夫又有精进了!”
虞知行余光瞄见远处高商客栈二楼窗口上没心没肺冲自己挥手的欧阳如玉等人,脑后一炸,气急败坏:“你给少爷我滚远点儿!”
何云破已经被嫌弃惯了,丝毫不把这一点怒气放在心上,反倒虞知行出手愈厉,他愈觉得兴致高涨。
虞知行对何云破这等滚刀肉般的行径毫无办法,飞速回头看了一眼窗口的三思,一咬牙,试图将何云破往远处引。然而何云破此人不会看人脸色的程度和那榆木脑袋展陆如出一辙,偏偏大开大合的一招,二人相互裹挟着又往反方向飞掠了一个街口,直接落在了高商客栈对面的一排房顶上,一落下,二人便没个喘息地再度激烈交手,两道白影速度奇快地你追我赶,方才在远处还分不太清谁是谁,这会儿到了近处,倒是都能看清了。
三思打掉欧阳如玉在自己盘子里偷摸麻花的手,撑着下望着窗外:“哟,鱼头这招不错,何云破要后撤了。”
“后撤之后必然反扑。”卫三止护着自己的麻花咔咔啃着,看得津津有味,“论坚硬,玉屏谷的断金指无出其右,连明宗掌法都要略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