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公社农机站
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
呵!
柳东睿看完今天的日报,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又沉重了几分,前路······哪有那么好走啊!
报纸上声称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努力,我国与邻邦苏国的关系近日得到了改善,苏国愿意借数百万吨的粮食、钱和几十万吨蔗糖给我国,以帮助我国人民渡过难关等等,言词中充满了欣喜,明显可见对老大哥的感激,甚至还十分乐观的认为有了这些资助的物资,我国的困难很快就会过去之类的·······
对苏国的信任竟还溢于言表?!
柳东睿蹙了下眉,dang报这样写真的好吗?客观性呢?警觉性又在哪儿?
虽然具体时间上对不上,但真实的历史上的确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国与苏联的关系的确是在1961年缓和了一小段时间,苏联出于各种目的率先弯了腰,可是,到了十月份我国与苏联的关系就又重新跌入冰点,此后便是持续了二十多年的交恶。
如果历史走向不变的话,那十之八九这件官媒大肆宣传的事情会有始无终,指着苏国的粮食来救本国人民,这事儿根本就不靠谱!
在这里四年多来,他一直保持着阅读报纸的习惯,国内和国际上总的形势跟历史上的很像,其实,就算不参考历史,我国与苏国的联系也不可能一直好下去的。原因很简单,比方说某大哥有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弟,以前总被街上的混混欺负······一直是跟在大哥屁股后面跑,唯大哥马首是瞻,可以任大哥呼来喝去,但不知不觉间,小弟长壮了,娶了媳妇独立了门户,开始看重脸面,很多事情上有了自己的主意,但大哥的包袱还是说那么重,那么请问,大哥和这位小弟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么?
显然,是不能的,两个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远,甚至会翻脸交恶。
这样的道理,即使大字不识的农村汉子都能想的明白,因此,他是想不通官媒为什么是那种喜悦的语气的,除非,是真的觉得大哥很靠谱,前路很乐观。
简直是异想天开啊!
国内长达三年之久的困难时期会过去,但靠的绝对不是苏国!而是中yang□□u用好不容易积攒的外汇到国际市场上买高价粮,是国内的老百姓一日又一日的坚持不放弃,有些地方甚至要到六二年、六三年才完全闯过这次的粮食大关,前路漫漫呐!
曾无言翻着西阳公社经济部拿出来的粮食出入粮库明细账册,心里没忍住也感叹了一句,前路漫漫啊!西阳公社的情形也是······让人一言难尽。
账册上写着西阳公社粮库如今存粮还不到一万斤!
一万斤?能干啥?拿去赈灾连个牙缝都塞不住。
老严瞅了一眼,直接让王明德把粮库的大门打开,不管账上是真是假,不亲眼看一下这里的粮库,不亲眼看着实实在在的粮食,他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的。
新上任不久的粮站站长李思远一听中yang来的人要看粮库,吓的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一连恳求的望着王明德。
王明德看着边上马如山发青的脸答应的特别干脆,“开吧!别磨叽,西阳公社没什么东西不能给工作组的同志们看的!”
李思远换上一副‘书记你疯了吧’的表情,在王明德和韩长福两人‘让你去,你就去’的无声回应下,只好拖着软趴趴的双腿去拿钥匙开粮库大门。
西阳公社的粮库里,立着十来个用荆条编成的粮囤,有两人来高,三人环抱那么粗,最上面倒盖着硕大的簸箕,编的很密,看不清里面。
老严转头看王明德,王明德就示意李思远,“踩着木□□,把粮囤都打开,让领导仔细看看。”没看见两个领导身边的年轻秘书已经跃跃欲试了吗?就算咱不开,人家自己肯定也要开,还不如自己态度积极一点。
再说,干嘛不开呀?等的就是这一天!
李思远大概已经绝望了,去门外叫了几个小伙子,一股脑儿的把十来个粮囤全打开了。
就见那粮囤里,用细软的柳树枝撑起了个拱形,最上面还搭了个用破麻袋缝成的罩子,最下面摊着薄薄的一层粮食,手插|进去都没不过他的食指,中间全是空气!
第一个是这样,第二个还是这样······全看下来,竟然无一例外!
老严气笑了:“王明德,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些粮囤里的粮食呢?都被老鼠给拉跑了?”
王明德指了指还在曾无言手中的账本,神情很坦然,“领导,不瞒您说,粮囤里就这么些粮食,老鼠在里头都得饿晕了。”
老严瞪眼:“整个西阳公社的存粮就这些?”
“是。”
“呵呵,那你说说这是在搞什么?啊,这些柳树枝拱那么高是哄谁呢?啊,想哄谁呢?”老严又惊又恼,来的路上看见那些红薯田让他以为西阳公社的干部可能没那么糊涂,可这·······,他气急而怒道:“你们西阳公社果然是第一公社,简直胆大包天了!这么高一个大粮囤用两个柳树枝一块拼接的破麻布一支一罩就成了?麻利点的三五分钟就能立起来一个,多快呀!你们真是能啊!中yang说的‘多、快、好、省’是这个样子吗?啊?回答我!”
王明德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谁知老严说完转身就走了。
咋还不听人汇报呢?
曾无言叹了口气,摇着头对王明德讲:“他是气狠了,自己找个地方冷静一会儿。”都得这样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了,根本不用称,所有粮囤底的粮食加在一起肯定不到一万斤,“先回公社大院,找个地方咱们一起坐下来把西阳这里的事情说清楚。”
王明德连连点头,那肯定的,都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临门一脚了,就算工作组的同志不要求,他自己肯定也要主动找人家说明情况的。
地点就定在会议室里,工作组的人坐在一边,王明德和西阳公社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坐在另一边,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搪瓷杯,茶叶是没有的,秘书给加上了开水。
摆出了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王明德的确是要长谈的,他怕自己会遗漏甚至提前写了草稿,总之,前面半个小时都是他就自己这三年以来在西阳公社做的每一件事进行的详细汇报,包括西阳公社是怎么成立的、大炼钢铁是怎么耽误社员们收麦子、高产试验田怎么回事、粮食高产卫星又是怎么放上去的,以及实际产了多少粮食,又让交多少粮食······
他的角度比较特殊,很多方面不但涉及到屏南县wei的要求,也涉及到公社社员们的反应,凸出了西阳公社工作的困难,“我承认,最开始我头脑发热犯了一些错误,恨不得三步并成一步走······可是后来,我这几位同志可以证实,很多事情不是我们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县里就给我打电话,一直催催催,再完不成,那就不是催,而是批评教育了······”
马如山这时候突然开口说话了:“明德同志,西阳公社发生的问题,县wei事先真是不太了解,像今天你们公社粮库没有存粮的问题我就从没听说过,三面hongqi是咱们dang定下来的,如果你觉得完成那些任务有困难,怎么不找我谈谈呢?是,我也承认,县里的确对咱们第一公社抱以厚望,有的时候要求难免严格了一点,可是如果你早点找我谈一谈,说不定就能避免发生这样的问题?”
云章就看见西阳公社第一书记听完之后像是噎了一下,一脸的不可置信,扬声反驳:“马shuji,你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们公社申请救济粮,难道不是你打电话到公社命令我先不要把粮食分下去的吗?要不是为了查那几个坏分子是不是敌特分子,谭武和张家两兄弟又折了进去,你怕把自己牵扯出来,能同意把那批粮食给分下去?”如果那批救济粮及时的发了下去,自己的老娘说不定现在还能活的好好的,想道老娘临死前念叨着想喝吃一顿肉馅饺子,他就恨不得把马如山身上的肉咬掉一块!
老严跟曾无言心里就“哦”了一声,原来那次分救济粮还有这么一番经过呢!
王明德冷笑一声,“马书记,您不会告诉我不知道谭武和张家两兄弟都你有关系吧?”
就不信你真有本事把家里的所有关系都抹的一干二净!哪怕你抹的再干净,组织上如果真想查你就不信查不出来!
马如山没吭声,事实上这方面他的确没法狡辩,谭武是他的表兄弟,而□□、张志军两兄弟又是他表兄弟谭武的小舅子,等于说张家两兄弟跟他是转着弯的亲戚。
他其实想说那次不让王明德发救济粮是因为西阳公社的征购任务没完成,县wei怀疑西阳公社的社员瞒产私分了,可是,这个解释在今天早上已经被平京来的两位领导给质疑了,他现在想不出来说些什么更合适。
王明德没给他再开口狡辩的机会,转而面向老严和曾无言,“两位领导,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瞒产私分这种事究竟有没有,我不发表意见,县里组织过很多次检查,甚至还偷偷派了人去各个大队盯梢儿,可是,结果呢,根本就没有查到我们公社有瞒产私分的······查不到还不死心,找各种名义让大队长们去开三干会、四干会,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法子比人交代,好些人没办法只能让说啥说啥······”
老严凝眉打断他,“具体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法子?现在是新社会了,大队干部再小那也是dang的干部,敢捆人上老虎凳还是怎么滴?”
那倒还不敢,“我是听人说的,就是关着门不让上厕所,”有些大男人憋的当场尿裤子里拉裤子里,说到这,王明德脸上火辣辣的,自己都觉得难堪的很,可以想象,那些大队长们心里该有多难受,在旧社会都不一定受过这么腌臢的罪,更别提“偶尔还有拳打脚踢之类的······”
这已经非常严重了!性质非常的恶劣!
王明德深吸了口气,“所有这些,我不相信马如山书记一点都不知道!”
这让马如山怎么回答?说知道,那这种事情他要负直接的责任,对待自己的同志像寒风一样无情,不团结友爱;说不知道,那自己作为屏南县的一把手,平常是如何开展工作的?是不是尸位素餐?是不是玩忽职守?怎么说自己都有逃脱不开的责任。
马如山索性说了一句话就不开口了,他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两位领导,说到底,我跟王明德同志的处境差不多,他觉得他肚子里都是苦水,那我还有满腹的苦衷呢,他是夹在县里和社员们之间,我难道就不被夹着了?批dou右pai之类的是dang内的要求,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干了这种事,以前dang内也有过很多次的zheng风运动,所以我没觉得这方面自己做的有哪点不对······我就算有错,那也是听了上级的吩咐,也是按照三面hongqi的要求来做事的······”
言外之意,我也只是听从命令而已,根本的原因并不在我。
林谷雨捂着嘴巴,“然后呢?然后呢?”没等柳东睿回答,她又问:“领导们开会不是在会议室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躲在哪个墙角偷听了?”
柳东睿灌下一碗晾凉的绿豆汤,伸手把掉落到她头上的葡萄花给捡起来扔到一旁,又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才端着碗往水缸边走。
怎么还那么爱吊人胃口呢?“快说呀!”马如山说自己有苦衷,这就是把责任往市里推了呀,呵,倒是推脱的干净,好像屏南县这几年死了那么多人没他一点责任似的?
柳东睿:“哪里用得着偷听,平京来的那位领导是个大嗓门,王明德平常声音就不小,跟马如山对峙起来就更大了。”他只不过是趁机去一楼的厕所上了趟卫生间而已,该听的几乎都听到了。
之后楼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有两个人重重的叹着长气,那个叫老严的人听完之后只淡淡地说:“就先这样吧。”然后就是椅子挪动的声音,最后西阳公社公共食堂一眼都没看,工作组的人就走了。
马如山之前的一番操作,没有一点卵用!哦,不,还是有一点作用的,叫做反作用!
这个人也是真滑头,他对自己犯的那些比如倒卖粮款、搞一言堂、包庇亲戚之类的错误一直避而不谈,只坚持说觉得自己没错,因为他一直做的就是总路线上要求的。多敏感的话题呀!哪怕是中yang来的工作组现在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它不对呀,是不是?
不过,不着急,雁过留痕,只要是做过的事情它总会留下痕迹,想脱身而出并不容易,更何况,王明德如今差不多咬死了马如山,那些都是最最直接的证据,马如山的罪责越大,王明德犯的错误就越小,不是不死不休也差不多了。
至于究竟谁有错谁没错,组织上会给每个人一个结论;百年后,历史也会给这些个人一个结论。
这些就不是两个人要操心的范围了,他们的心很小,关心的只是自己一个小家还有柳河大队这个小村庄里最普通不过的社员们的温饱。
林谷雨躺在葡萄藤下的摇椅上,摇椅吱呀吱呀的响,她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一串串的紫葡萄,风吹的葡萄叶哗啦啦的响,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凉快,今年夏天的风像火风,吹过来都是又热又燥的气,傍晚的葡萄藤下还好,院子里有太阳的地方热的像旁边有火球在烤着。
那滋味······
柳东睿洗了碗,又用凉井水擦了下身体,这才过来坐到她旁边的靠背椅上,一下一下的给她打子。
“地里又旱了,裂出来的的缝隙都能塞下我小拇指了,大队长估计今年地里的红薯又得减产,这回一到两成都不止,再热下去说不定得减产一半。”
之前听她婆婆柳婆子说:“干长柴根,湿长须根,不干不湿长块根”,6月份了,春红薯正要开始长坨,地里太干或太湿都影响红薯结块长大,现在这么干热,红薯叶都快晒干了,还结啥红薯呀!
柳东睿就笑,“你以前大概没见过这种天气吧?”也是,到了后世,大夏天的都搁屋里呆着吹空调了,太阳不落山不出门的,见识过这种天气的人不多了,“这是干热风,也就持续个三四天、四五天吧,长久不了的。”红薯减产是肯定的,但不会那么严重,要是小麦就说不准了,麦杆都能给晒脆了,风一吹麦穗就掉了。
那就好啊!有红薯就不会饿肚子了。
先吃饱,再吃好,日子一点一点的往更好奔。
林谷雨感慨:“你说,中yang派的工作组都来了,就是来解救老百姓脱离水火的,咱俩咋还在这念叨这些吃呀喝呀的呢?”
“人家那个级别的老同志,都是有大智慧的,别说是重生一次,就是重生十次,咱也不一定比得过呀?”倒也不是承认自己傻,而是说没有那一段经历,人的历练就不到位,唉!人家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比咱们多做很多事情哩。
她仰头看柳东睿,“这么听着咱俩是不是过的挺没出息的?”
柳东睿笑着摇头,怎么会没出息呢?心怀大地,怜悯众生,不忘初心,再出息不过如此了。
***
半个月后,柳河大队村口的大喇叭滋啦滋啦响了起来,里头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乡亲们,咱们这里遭了大旱灾,大家伙的生活都很困难,我们中yang工作组的同志们已经了解到了······工作组和屏南县wei也在积极的筹粮救灾,县里决定对县城粮库里的小麦进行退库处理,约有50万斤,统销320万斤,三日内会把第一批救灾粮给大家发下去······县里的战略储备粮已经向中yang打报告申请临时借用,又从省里其它区县调拨来120万斤机动粮······共计约有960万斤,此外,其它的生活物资像菜籽油、蔗糖等也在不断的往这边运送······保证每一个老百姓都能领到一份救灾粮,把这上半年的春夏荒给渡过去。”
哇!960万斤粮食,能挽救多少屏南人的生命?!
柳河旁的大石桥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大家全都席地而坐,仰着头静静地听着,大喇叭里的铿锵的声音还在继续,许是话说的有些多,稍微有些沙哑,“······取消公共食堂,恢复农村自留地,允许家庭养鸡、养鸭,搞家庭副业,让农民休养生息,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免除今年屏南县的粮食征购任务,明年和后年分别减征50%和30%······浮肿、妇科疾病,组织医疗队下乡,帮助社员们调理身体,恢复健康······”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很周全。
这个粮食关,彻底的过去了!
林谷雨躺在摇椅上,晃动着脚尖,语气十分的欢快:“真好啊,过去了。”
是啊,终于过去了,“以后就是另一番的日子了。”怎么个另一番柳东睿却没说。
夏日凉风把两个人的话刮到很远很远的半空中,“东睿,小目标差不多完成了,之后你想做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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