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垂下眼睫,“属下失言。”
“没有失言,”孙婵依旧浅笑,“我喜欢你与我多说话。”
荀安不答,微微侧过头去,孙婵却眼尖地注意到,他耳后几根发丝随风扬起,扫过的耳根逐渐漫上一片浅浅的绯色。
孙婵暗笑,她以前怎么一直没发现,逗弄他这么好玩呢。
又道:“你的声音很好听,每日说话却不过十句,当真暴殄天物了。以后你多说话好不好。”
荀安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微不可觉点头。
孙婵夸张地笑着点头,抬起下巴示意出发。
荀安跟在后头问:“小姐不坐马车吗?”
呆子!如果不是想与你同走一段路,这么大的太阳在房里躺着不好吗?
孙婵脑子里过了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一句:“我乐意!”
转身看着荀安表情严肃道:“你有意见?”
“属下不敢。”
孙婵继续走在前头,想着侍卫大人真是死板,把两步远这个距离控制得极为标准,她有意亲近,慢下脚步,他也跟着慢下来。
怎么才能与他亲近一些呢?孙婵扬起纤细的脖颈,感受午后暖阳的炙热。
“老板,这个多少钱?”
“看姑娘长得美,给10文吧。”
孙婵付了钱,拿起路边摊子上一把花纹精致的伞,递给荀安。
“小姐这是何意?”
“你觉得呢?这么大的日头,你忍心叫我晒着吗?”
荀安拿过伞,撑开,动作一点都不利落,孙婵猜他还在心中思考她的用意。
毕竟以往出行都是坐马车,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呢。
荀安把伞全覆盖在孙婵的头上,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孙婵走了两步,见他还这样伸长手,别别扭扭地撑伞,一丝不苟地控制两步远的距离,气道:“你这姿势太不好看了。就不会靠近一些吗?”
荀安道:“不如属下回去寻绛芷为小姐撑伞。”
孙婵哼了声,“为什么要寻绛芷,你没手没脚吗?”
揪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动,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孙婵的语气里带了得逞的笑意:“这样就很好。”
见他脸色别扭,鸦羽般的长睫乱颤,顺着衣袖抓过他的手臂,娇呵道:“就这样走,不许再动了。”
少年的手臂上有薄薄的肌肉,在她触上的时候猛然绷紧。她心中一烫,赶忙放手,嘴上的气势却不能输,“我说的话,你敢不听了?不过撑个伞,便这样磨磨唧唧的。”
荀安久久没有说话,孙婵抬头,见他低垂了桃花一样的眸,定定看着她,眼里流淌着浮动着光。
还是面无表情,孙婵下意识想去撩开他耳后的长发,看看那片耳根是否嫣红一片。
“属下明白。”少年的声音暗哑。
下次总要看一看的,她心里想着。
……
两人并肩走在热闹的市集,挨得很近,衣袂相连,发端相触,抬头就能看见少年下巴的弧线,孙婵心中满意极了。
街道两旁的摊子上满是好吃的好玩的,孙婵内心毫无波澜,却有心了解一下少年侍卫的喜好。
在她心中,他的爱好除了练剑,便只剩吃饭睡觉。
“荀安,你喜欢吃什么?”
“属下没什么喜欢吃的。”
就猜到是这样,真没劲。孙婵嘴唇翘着,眼睛乱转。
“欸!那个街角灰胡子爷爷的糖葫芦,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你喜欢吃糖葫芦吗?”她抬头,杏眼里盛满了期待。
“不喜欢。”他冷声道。
“好吧。你去替我买一串。”许久不吃,看见了倒有些怀念。
孙婵咬着糖葫芦,两个下肚,便觉得腻了。
“荀安,还剩了三个,给你吃吧。”她伸手递到侍卫面前。
“多谢小姐好意,属下不吃。”
孙婵撒娇道:“不吃就浪费了呀。灰胡子爷爷天未亮就出摊,一直待到现在,你怎么能这么浪费他辛辛苦苦做的糖葫芦,吃吧吃吧,很好吃的。若你觉得不好吃,再扔掉。”
荀安还是坚定摇头,孙婵气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吃过。我咬得很小心,没碰到下面的。”
少年不为所动,脸色如冰,孙婵举得手都酸了,气得眼泪在眼眶里乱转。
什么人啊真是,不过吃串糖葫芦,就不能给她个面子?又不是她先喜欢他的,她想与他亲密些有错吗?真是一块茅坑臭石。
见路边放了个装垃圾的桶,孙婵把那串糖葫芦狠狠扔下,与桶壁碰出一声闷响,抹着眼泪跑了。
没回头看他的神色如何,拐了个弯,一路跑到另一条街的街尾,一座三层的茶楼坐落在眼前,大门上挂一匾额写着“樊楼”二字,来往人烟兴盛,孙婵跑累了,打算进去歇会儿。
她提着裙子迎着小二的招呼声跨过门槛,心里想着,荀安,若是你不追过来,你就死定了。
……
二楼的雅座,孙婵倚在窗边,看着街上来往行人,喝着手里的热茶。
大堂处正中搭了个台子,上面坐着的名伶脸上覆了块白纱,抱着琵琶,正唱着《西厢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缱绻婉转、寒气森森的语调让孙婵打了个寒颤。
原来情爱的滋味如此磨人,又断断舍弃不下。每句话说出口,都要在心里回味数遍,就像投下一颗石子,猜测他心中起了怎样的波澜。
她都变得不像她了,她向来是笃定又自信的,何时有过这样胡搅蛮缠的时候。
可怕的是,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捂脸叹气,转头又盯着樊楼大门,估算何时才会出现那个少年侍卫的身影。
“岁友兄不过弱冠之年,便考取了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新科状元,真乃英雄出少年哪。”
恭维之语从身后的雅座传来,两桌之间相隔不远,这个声音洪亮如钟,孙婵听得清清楚楚。
她寒毛竖立,岁友是沈青松的字,他正是新安元年的新科状元。
“赵大人谬赞了,晚辈不过一届草民,农户出身,多得大人提拔才有今日,不敢在大人面前自矜自耀。”
听着声音和谈吐,当真以为其人温润如玉,孙婵抱着手臂,抑制身体的颤抖,深深呼出一口气。
多亏他这样好的伪装,若不是她无意撞破他二人的苟且之事,只怕到死也以为他是个好夫君。
“别说这些,我不过指点一二,还是你的才能得了陛下赏识。待日后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你可千万要记着提携在下一二。”
“当然,赵大人的恩情,我会一直记着。”
孙婵闭着眼回想,与沈青松走得近的赵大人,有一位文渊阁学士赵勋,后来在某一年犯事被抄了家。那天沈青松的神色异常轻快,所以她记在心中。
这个时候,沈青松说自己得了赵勋指点,莫不是贿赂考官,拿了考题作弊,看来他的这个状元郎,也参了不少水分。
孙婵冷笑,继续听着,那赵大人道:“昨日陛下宣你到养心殿议事,一下午闭门不出,同僚中不知多少人眼红。岁友兄迟早会进入文渊阁,我等日后,皆要仰赖文远兄了。”
“赵大人这是哪儿的话,陛下召我不过因我出身农家,问些农事现状。晚辈烦请赵大人莫要再打趣了,晚辈万万消受不起。”这话说得恭敬,孙婵与沈青松夫妻多年,却能敏锐地发觉他语调里轻微的傲慢,可以想象他的表情,一定满脸自得自矜。
以后的沈青松不会喜形于色,看来他现在初出茅庐,伪装的功夫还未炉火纯青。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不是恭维之语,声音也越来越低,孙婵渐渐听不见什么了。
小二正为茶壶添上热水,突然邻座爆发一阵笑意。
“没想到岁友兄,年轻有为,也是个情场老手啊,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身。在下当真敬佩。”
“哪里的话,不过那醉仙楼的姑娘是真的美,各有特色,环肥燕瘦,让人目不暇接。”
他们应该是喝醉了,开始说起荤话来。
“赵……赵大人,我告诉你,那醉仙楼有一位浮翠,身形丰润,肥……肥而不腻,抱着手感极好,三十多岁了,羞涩如处子,在床上却极放得开,真是极品……”
“真有这么好?”赵大人声音里夹了不怀好意的笑。
孙婵捏着水杯一阵恶心,恨不得立即回家柚子叶煮水从头到脚洗刷一遍。
“不敢打诳语。赵大人,待会就随晚辈一起去享受享受。还有一位叫行烟的,身材倒不算特别,就是一张脸妖娆得不行,看着就把魂儿勾去了。”
行烟……这个名字让孙婵心中一凛。原来在这个时候他们便已勾搭上了。
她与行烟相触过一段时间,对她还算了解,若要让沈青松死了娶她的心思,可以从行烟处下手。
邻座传来响动,孙婵余光看着,那两人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了,应该往他们口中的醉仙楼去。
她望向窗外,捏紧了裙子的手指仍旧颤抖着。
暮色渐渐侵染了整个天空,昏黄的日色拦不住喧嚣的寒意,她拢紧了衣襟,觉着此刻寒冷彻骨。
她的侍卫大人怎么还没找来呢?
她在旷野里踽踽独行日久,想要他过来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