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暮色遮蔽了整个京城,昏黄的日光为行人的面孔覆上一层蜡色。
一道人影出现在两街道交界处,孙婵坐在二楼雅座的窗旁,与他遥遥相望。
他总是与众不同,其他人的脸都是蜡黄的,只有他,细腻白皙的面孔此刻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清亮的目色点缀其中。在来往的人潮中,牢牢摄住她的目光。
习武之故,他站得很直,清瘦的身材像一根傲立风中的幽竹。
惯来执剑的手,捏了串糖葫芦。
孙婵傻笑。她想了千百种情况,甚至想到了他会转身返回国公府唤人来寻她,就是没想他会到如此。
的确让她感到惊喜了。
也证明这两日的努力奏效,除了她的安危之外,他开始把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
孙婵笑着移开目光,取个新的杯子倒了一杯茶,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喝下一口暖茶,体内的寒气被驱去了好些。
……
荀安坐在孙婵对面,捏着糖葫芦,有些无所适从。
孙婵笑道:“不是说不喜欢吃吗?怎么又买?”
“小姐,对不起。”荀安低头,拿着糖葫芦啃了起来,一口又一口,囫囵吞枣,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孙婵却觉着他有些痛苦。
“你干什么?”她把茶杯放下。
“对不起,”荀安满嘴红色的糖浆,眼神委屈地看她,“我不该不听小姐的话。我不该不吃糖葫芦。”
“别吃了。”
他不应,嘴里嚼着糖葫芦,眉头微蹙。
孙婵气极反笑,起身把他咬了一半的葫芦串夺了去,扔在桌上。
荀安看着她,眼里的委屈转成了疑惑。
“你以为,我气你不听我的话?”
荀安点头。
孙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不要颤抖,“好吧,念在你不懂,我告诉你,我在分享我觉得好吃的糖葫芦,你却半点不领情,我问你喜欢吃什么,你也不告诉我,我气的是这个。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孙婵又把自己说激动了,“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你了解我的一切,我却半点也不了解你。”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荀安摇头,冷冽道:“小姐没有必要关注属下。”
孙婵气极,再争下去,他该觉得自己胡搅蛮缠了,端庄大方的形象不能丢。
她把茶杯满上,喝下一口,道:“我是小姐,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话?”
“是。”
孙婵正色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吃糖葫芦?”
荀安低头不语,孙婵发现,他每次感到为难时,会半垂眼睫,像拉下一半的卷帘门,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后头。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
荀安望向她,见少女的眼睛红了一圈,气鼓鼓的模样,虽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仍然如实回答:“属下小时候家贫,娘亲偏爱弟弟。属下从来没吃过糖葫芦,弟弟却可以常吃。一次他捉弄我,把吃剩的糖葫芦放在我的枕头下,捂了半天。那天娘亲不让我吃饭,睡不着,见枕头下放了串糖葫芦,化了一枕头的糖浆。”
荀安不习惯说这么多话,顿了顿,见孙婵没有任何不耐之色,方才继续开口:“那天晚上月光不是很亮,我肚子又饿极了,吃了一口,才发现葫芦里长了蛆。”
孙婵喝了一肚子的茶,觉得胃里在翻滚,见荀安冷冷地说着话,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忍不住心疼。
他六七岁才来到国公府,此前的人生里,他吃了多少苦?
“那后来呢?你弟弟有没有受惩罚?”
荀安摇头,“娘亲过门三年没有儿子,便买了我,后来生了弟弟,便对我百般苛待。后来,把我卖到了国公府。”
孙婵十分惊讶,她真的不知道荀安的身世如此曲折。
“对不起。”少女低着头,脸色苍白,愧疚道:“我不应该逼你吃糖葫芦。”霎时抬起头,目光灼灼道:“但是你也有错,如果你早跟我解释,我就不会这样伤心。”
“所以,我们算扯平了吧。你可不许在心里偷偷埋怨我。”
荀安不知她为何变脸似的转换神情,此刻又浅笑盈盈看向他。这也算是让她高兴了吧。
孙婵瞧着荀安脸色没有不对劲,才开口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寻你真正的父母?”
荀安冷声道:“属下没有父母,属下是国公府的人。”无论他的亲生父母因为什么原因抛弃他,此生已经再无缘分。
孙婵想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亲情缺失日久,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维持现状可能是好事。若发觉他的亲生父母没有苦衷便卖了他,那岂不是徒增伤心。
今天虽然过得不太愉快,却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事,让他说了这样多的话,也算是收获满满。
孙婵苦口婆心劝导,总算说服荀安与她同一桌用膳。虽然他坚持等她吃完,他再动筷。
点了一大桌子菜,也不知道荀安爱吃什么,她当着少年的面,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一勺嫩豆腐入了嘴,她合起唇慢慢品尝,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嗯……樊楼的手艺还是这么好~”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对面端坐的少年。
“你吃吧,没关系的,我又不嫌弃你。当然你也不能嫌弃我。”
荀安还是摇头,肚子同时发出“咕”的一声响动。
面无表情的少年喝了一口茶,孙婵笑着用他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嫩豆腐,递到他面前。
“啊……”孙婵做出张口的动作。
荀安无所适从,不敢看她,也不开口。
孙婵装作恼道:“你家小姐命令你吃呢。”
荀安果然认命,桃花一样的眸垂下,张开了嫣红的嘴唇,含住整个勺子。
孙婵手一抖,他抬眸看她,水润的眸子颤悠悠望进她心里。
美色惑人,美色惑人!
孙婵把勺子放回他碗中,已经失了方才的理直气壮,“吃都吃了,你可不许再推拒了。我命令你吃。”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儿的烤鸡也是一绝。”
“小姐,这是烤鸭。”
……
第二日下午,孙婵又着绛芷去请荀安。
绛芷道:“小姐不是昨日才出了府吗?”
“别提了,昨日什么也没做成,喝了一肚子茶水。”孙婵自己动手对镜描眉,“你别愣着了,快去找荀安。”
这日天气阴沉,孙婵没了与荀安并肩而行的理由,见他又自觉走在身后两步远处,颇有些生气。
合着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昨天晚上的谈话超越了身份的藩篱,他们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了吗?为什么这呆子像抹除了昨晚的记忆?
一言不发走到锦绸庄,她冷冷吩咐:“你在门口等着,两个时辰后我就出来了。”
荀安诺了,一丝不苟站好,孙婵又娇斥道:“你不是要贴身保护我吗?万一里边有贼人怎么办?”
“这铺子长十六尺宽十尺五寸,且两侧不连通,若有贼人,无论在哪个角落,属下都可以立即过去把他擒住。”荀安看着铺子里头,嘴唇开合说出能气死人的话语:“而且里面许多妇人,跟着的都是侍女,侍卫都在外头等着,属下进去不合适。”他低头。
“好,那你便等着吧。”孙婵转身,发梢和裙角在荀安眼前转了个漂亮的圈。
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侍卫不能进,情郎还不能进吗?孙婵气冲冲地翻着店里陈列的衣物。
孙婵是常客,锦绸庄的东家老李自然认识这位国公府大小姐,不知什么触了她霉头,看起来十分不高兴的模样。老李眯着小眼睛嘿嘿一笑,迎上前来。
“孙小姐难得大驾光临,这都是常服,入不了孙小姐的眼的,我去寻些今年新鲜的样式,供孙小姐挑选。”
孙婵换上端庄的笑意,“不必了,我此次前来,是想为笄礼定做几身衣裳。我瞧着这京都这么多衣裳铺子,你这儿不是最有名,却是手艺最好的。时间不足半月,要做四套衣物,可有难处?”
“对旁人是有些紧了,对孙小姐却是绰绰有余的。肯定为你做得漂漂亮亮,保证笄礼当日艳压群芳。”
“小荷,”肥头大耳的东家回头唤自己的女儿,“带孙小姐到二楼量尺寸。”
量了尺寸,与小荷交流了一番自己的想法,孙婵又道:“铺子里可有适合我的男装,可否为我寻一套?”
小荷为她寻了一套白色的交领织锦长袍,孙婵换上,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挽了男子的发髻。
她今日出门前束了胸,用深色黛笔把眉描粗了些,唇也用浅浅的口脂勾勒方正,除了一双杏眼娇媚无法掩饰,其余地方没什么破绽。
小荷虽然讶异,到底没说什么,东家见了后打趣道:“哟!给孙公子打个八折,裙子十日后送到你府上。孙公子慢走啊!”
荀安面对这样的小姐只恍惚了一瞬间,孙婵惊讶于他的适应能力,猜想是她这几日性情变化太大,他已经习惯了。
这样可不好,不能再与他斗嘴了,她还是他心中端庄大方的小姐。
孙婵没走回家的路,荀安毫无异议跟在后头,走了半个时辰,见孙婵停了下来,脑袋抬起看着前方的建筑。
一座三层高的房子,楼上是开放的回廊,倚着许多衣冠不整的姑娘,风情万中地扬着手绢,看着门前的行人媚眼如丝。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来往不绝,大门的匾额上写着“醉仙楼”三字,荀安恰好都认识,就算不认识,也能猜到这是青楼。
不知孙婵何意,他疑惑看她。
孙婵抱臂笑得揶揄,点点下巴,“走啊,进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