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是金叔,接过孙文远手上的烛台,点亮了四周墙壁上的灯盏。
孙婵眼前擦黑了半晌,方看清身处环境。一个四四方方的室内,四处皆有门,包括他们方才过来的那道门。
这儿应该通向不同的地方,这些门后,上演着怎样的戏码,不言而喻。
孙文远自顾自往身后的椅子坐下,孙婵也坐到他身旁。
他摆手,金叔把绑在文昭玉口中的布条松了。
孙婵以为她会马上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她安静下来,软下满身的刺,一双空洞的大眼中浮动着奇异的光。
没人开口说话,孙婵出声打破了平静,“昭玉,你看见什么了?”
文昭玉一张明艳的小脸向来笑容爽朗,没心没肺,孙婵没见过她这般诡异复杂的神色。她低头笑了声,抬头望向孙文远,“国公爷,真是好本事啊,竟瞒得这样深。”
孙文远翘了个二郎腿,单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帝后谈话,先帝应委托你暗中训练一批死士,足以与驻守京城的御林军抗衡。”文昭玉嘴角挂着凄然的浅笑,“陛下说,先帝嘱咐你,若他有不测,则出动这批死士,镇压京城局势,迎驻守边疆的三皇子入朝。”
“一直没找到这些神龙莫测的死士在哪儿,陛下,才不敢对你们孙国公府轻举妄动。本来我不信,但是傅祎遇袭一事,只能是国公爷的手笔,国公爷操练死士,必须亲历亲为,这先帝所赐的国公府,便是最好的机密之处。”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孙文远双手交握,面色有些沉重。
“我想让国公爷,把三皇子救出来。”哽咽的声音,似被粗糙的沙砾磨过。
孙文远斩钉截铁,“我做不到。”
孙婵旁观这二人的言语来往,似乎发现了她爹的另外一面,敛去平易近人的风趣幽默,变成那个曾朝堂上为民请命、鞠躬尽瘁的孙国公孙文远。
文昭玉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土壤里滋养的一朵娇花,表面单纯无邪,骨子里早已被心计和谋略浸染。
她扯了下嘴角,须臾间恢复脸色木然,“那请国公爷好好考虑一下,苦心经营多年的地下王国,一朝大白于天下,你们孙国公府是否还能冷眼旁观远离朝政明哲保身。”
孙文远淡淡道:“也请文小姐好好考虑一下,你现在可是刀俎下的鱼肉。当然,你敢只身入国公府,代表你相信你背后的文家一定可以保住你。但是,若你在离开我们府上的路途中,失足摔下漓河呢?”
微弱黯淡的烛火下,文昭玉的半垂着头,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气,单薄的身子贴在椅子上,肩头微微耸动,“小女自知才疏智鄙,妄图威胁国公爷,简直痴心妄想。”
大眼睛里盈了水光,眼泪一滴一滴,如珠坠落,眼睛却直直盯着孙文远,狠厉道:“但是,请国公爷想一想先帝,他的遗愿,你真的完成了吗?”
孙婵下意识转头,只见她爹坐得端正,乍看之下神色无异,衣袍下的一双靴子却似无意识轻蹭地面。
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表面上却无可挑剔,可以算得上是冷漠,他轻笑一声,“你怎知,先帝属意的储君,是李凌舟?古往今来,权力交接,总有些离奇的风闻,满足街头巷尾走卒贩夫窥视王室秘辛之欲。御林军掌握在傅佑手上,军备滞后、疏于锻炼、早已是一盘散沙。先帝授意我训练死士,只为了京城守卫只用,与立储无关。”
“先帝属意的太子,一直是当今陛下。”
随着他的话音,文昭玉哭得撕心裂肺,先前只是强撑着,更多的是放下身段示弱,与他这只老狐狸周旋,这会儿像被戳中了内心隐秘,毫无形象地涕泪聚下,“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求你救救他。人人都说他是先帝最爱的儿子,可知李凌风在傅家的幕府中坐而论道交游士子时,他独自一人在边疆厮杀!”
“当年他才十岁啊!先帝就把他扔到我爷爷的手下,美其名曰,到战场历练,其实是不管不顾,任他生死有命。他摸滚打爬几年,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美名传到京城,傅家却授意,只给他些散兵游勇,骁谷关之围,月余不发救兵。他几番浴血奋战、死里逃生,聚起一支死心塌地的军队,陛下一纸诏书,便全部夺走了。他什么也没有了……先帝分明狠心冷清,否则,不会任由自己的儿子受这般苦楚。”
吼叫过后,她的身体抽搐着,像只被猎人缚住苦苦挣扎的小兽,孙婵于心不忍,走到她面前用帕子为她擦去满脸的汗泪。
“请你救救他,国公爷,请你救救他。能让世家忌惮的人,只有你了。”
孙文远拧眉道:“凌舟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见他如此下场,我也于心不忍。只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把他救出来,扶持他做皇帝?”
见孙文远松口,文昭玉止了眼泪,大哭过后,眼角嘴唇皆染上一抹绯色,眼里燃起两簇灼灼火焰,“我只想让国公爷表明态度,陛下虽没有证据,却一直疑心你训练了死士,忌惮于你。京城外最大的兵权,是掌握在我爷爷和哥哥手里的青蟒军。我以性命要挟,他们一定会按兵不动。我只想让陛下知道,凌舟哥哥不是无依无靠、任他宰割,我想让陛下放了他,为他封王,这是他应得的。”
孙文远叹息道:“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外扬,我答应你,但我不会亲自出面,我自有办法,让陛下杀不了他。”
……
孙婵给文昭玉松了绳索,搀着她走在前。金叔走近孙文远身旁,低声问:“老爷为何信任那丫头不会外扬?”
孙文远摸了摸肚子,伸了个懒腰,“听个小丫头哭了一会子,倒有些饿了。该到黄昏了吧。”
虽知老爷做事滴水不漏,不会兵行险着,金叔仍耷拉着眉略有忧色,“我方才观察她的举止,颇有心机,安知她不是示弱离去,再行告发?若是陛下知晓此事,只怕阖府上下,也难善终。”
“放心,就算她有自己的计较,说到三皇子时,情真意切总不是作假。传闻陛下年前即欲诛杀三皇子,她能找到这儿来,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在三皇子脱身前,咱们可是她的救命稻草。她的心中,比我们要忐忑得多。”
孙文远声音平淡,迈步走入燃着昏昏沉沉烛光的通道里,声音溶进幽凝的空气,传到金叔耳边已经十分模糊,金叔躬身,仔仔细细想听个真切。
“老金啊,这么多年,我是真的累了。待我们顺利回乡,便把这些人,都交到三皇子手上吧。”
……
从书房的柜子后出来一路无话,昏黄的暮色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洒了一层金粉,一阵冷风吹过,文昭玉瑟缩了一番。
她眼神直楞,抱着手臂,似缕游魂跟着孙婵行走。
孙婵解了披风的系带,想为她披上,被她连连制止,“不要,你的身子骨比我要孱弱多了。”
孙婵放弃,抱着她一条手臂,希望分她一点暖意。
回到她的小院,地上的洞穴在他们谈话时,便有人掩上,碧茹正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做女红,向她们行礼后退出去,看起来神色无异。
文昭玉围了披帛,系好自己的披风,没说什么,利落转身迈出房门。
孙婵见软榻上,原来放着她衣物的位置,遗落了一块棕色令牌,拾起来,唤住她,“等等,这是你的吧?”
文昭玉回头,方才大哭过,睫毛下掩着浓浓的倦意,勉强勾唇笑了笑,“送给婵姐姐了。”
孙婵把腰牌捏在手心,普通木头质感,花纹并不十分精致,三个笔走龙蛇的金色大字,“小山汤”。
“你要送我大礼,也该解释解释,这是何物吧?”
文昭玉转身,抱臂歪着头笑,轻灵狡黠,那个熟悉的昭玉又回来了,“自然是好东西。华阳池的温泉,每年冬季,只接待一位客人,这可是我去年花了重金抢来的。”
“不过……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宜你了。”她抬了抬尖尖的下巴。
“对了,傅祎……前两日已经转醒,你要小心。”说罢,转身离去。
华阳池的温泉……孙婵终于后知后觉,手上其貌不扬的腰牌,价逾千金。
前世孙婵婚后曾受皇后所邀去过那儿,那片京郊的温泉,可是贵族夫人的销金窟,环境清幽、临山照水,每个温泉间隔数里,极为私密。
她第一次踏足时,也曾在那云雾缭绕的仙境中连连咂舌。
想到闹了几天别扭的荀安,她觉得文昭玉这礼倒送得恰到好处。
……
那夜寒风过境,一刻不停,吹得屋后的青竹沙沙作响。
狂风喧嚣着吼叫着拍打着紧闭的窗扉,孙婵睡在暖香萦绕的被窝里,抱着个轻丝软枕,反倒睡得十分香甜。
天光大亮时,仍埋头被中滚来滚去不愿起身。
已经过去两日,被子上沾染的荀安身上清冽的气息,似仍挥散不去。孙婵拥紧被子,如倦鸟归林,深深投入他的怀抱。
直到碧茹为了通风透气,把窗子大开,刺目的日光洒在她薄薄的眼皮上,她才不情不愿睁开双眼。
她心情上佳,披着轻薄的绒被起身,到衣柜前挑了妃色软罗轻纱中衣、鹅黄织锦下裙、夹绒云缎葱绿宽衣大袖外裳、石青羽纱鹤氅披风,另加一对轻软保暖的羊皮小靴。
对着镜子挽了个流云髻,虽不如绛芷的手艺,还算齐整,簪上珠翠,孙婵又仔仔细细描了淡妆,黛笔在眼尾画上一条细细的线,拉长眼尾,原来有些稚气的杏眼妩媚流转。
元娘调配的胭脂有一股子幽香,不似市面上那些冲鼻的浓厚花粉味,清清淡淡的,能钻进人的眼耳口鼻和肺腑心肠。
一切就绪,在疏朗的长眉间贴上一枚五瓣梅花钿,镜中人艳光四射、妩媚动人,孙婵自己也有些移不开眼睛。
她起身转了一圈,衣裳换下来后,是用兰麝香时时熏过的,此刻升腾起一股子香气,环在她四周,若是在春日,该能招蜂引蝶了。
似乎还差了点东西,她打开盛满珠翠的首饰盒子,挑了个精巧的莲纹银环缠臂,套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
……
荀安今日休息,无需站岗,往日他定是拿了剑到武堂去自行参悟,今日拿了一册书卷,在他的住处简陋的桌椅上看了起来。
孙国公心善,为府里从小养着的侍卫、小厮和丫鬟聘请了教书先生,让他们读书习字,因而常用的字,他总是认识的。
只是于书法诗词上,毫无造诣,贵族的礼仪更是一窍不通,要做她的夫婿,断然不够。
现在他所有的,是一张好颜色的脸,韶华易逝,若是她厌恶了、后悔了,把他弃如敝履,他如何是好?
荀安觉得眼眶干涩,眼前的书页上一个个墨字浮了起来,在他眼前绕着圈儿,他生平第一次恨起上苍造化,虽命运飘零,他向来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直到上苍给他送来一个娇小姐,让他惴着一颗心,喜怒哀乐都被她牵引。
他凝视着书卷,被搭在肩上的柔荑惊动。
日月精气为魂,锦簇花蕊作骨,扯了香红软缎掐成细腻的皮肉,从百花丛中走出的花妖,鲜活又娇媚地在他耳边呵着热气。
“你在看什么?”孙婵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斜着眼睛看他白皙的侧脸。
荀安不答,他在想,应该把她推开,还是拉到他的怀中。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孙婵看着桌案上的书,口齿间含着上面的诗句,轻灵灵笑出声来,埋在他的颈侧,只差半寸,就能亲上他的耳朵。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是不是开窍了,想给我写情诗?”
她知不知道,她这模样像只勾魂夺魄的魅妖,他虽然表现得光风霁月,却是个正常男子,太阳穴上的脉搏直跳,他费了极大心神,克制自己想要伸出的手。
“嗯?怎么不说话?”
孙婵见他跟着木头一样,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右手摸上他的耳垂,暖炉子一般烫手,腹诽着原来他也不是那样坐怀不乱。
纤指揉捏着他的耳垂,摩挲着耳后的鬓发,她笑着起身,手要抽离时,却被他拉扯着,一个旋身坐到他腿上。
荀安看清了她的模样,只觉呼吸一窒,她被他环在臂间,笑意盈盈,因着歪倒的姿势,葱绿外袍下泄了条妃色中衣的领子,渡过脖颈下一小片欺霜赛雪的皮肤,活色生香,灼了他的眼睛。
孙婵觉得好笑,不枉他精心打扮,他这模样,可没让她失望。凝神看清他眼底的挣扎,提着手腕在他胸前画圈儿。
他闭了闭眼,把乱七八糟升腾起的想法全部压下。
再睁眼时,理智回归,抬手为她扶好头上斜插的玉钗。
孙婵握住他的右手,一块红肿的冻疮,才发现他这屋子冷得跟冰窟似的。
“怎么不生火取暖啊?”她把揉搓着他的手掌,放在嘴边呵气。
她看过账本,每个侍卫的房中都有足够的煤炭分例,虽不多,足以熬过整个冬季。
“我不常在屋子里待着,便把煤炭送给吴及了。”
这话说得轻巧,孙婵想起吴及那滑头的小子,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抱怨道:“是不是他把你的炭诳去了?你怎么做这种烂好人,明明自己少爷身子侍卫命。”
“算了,以后,我把煤炭单独送到你房里,让碧茹给你把火炉烧热了再走。”
荀安垂眼看着怀中的少女,嘴角擒了一抹浅笑。
孙婵坐起身,搂着他的脖子,侧脸贴在他胸前听他躁动的心跳。
“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
华阳池是隐藏在连绵京郊山谷间的一处幽镜,若要这些达官贵人自行前往,只怕有些麻烦,因而主人在京城另外设了个华阳驿站,只要出示预定令牌,驿站会安排马车前往。
孙婵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看街景,像只出笼的雀儿,算起来,她也真有半月没出过家门了。
她今日打扮成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却做着一团稚气的举动,荀安余光看着,掩下笑意,正襟危坐。
“你怎么不问要去那儿?”孙婵看够了,挪着身子靠近他,“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把我卖了,就不需要娶你了吗?”
“你!”孙婵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见他眸子弯成一朵灿烂的桃花,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说笑。
她放下手指,挤出个温柔的笑,抱过他的胳膊,侧脸贴在他肩膀上,“挺好的,你不要把我当小姐,只把我当成心上人,我可太开心了。”
却暗戳戳揪他手臂内侧的软肉。
荀安无言,见她坐得歪歪扭扭,半侧身子倚在他身上,也卸了力道,后背倚着车壁,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孙婵睡了一小会,被轻柔唤醒时,自己正被荀安圈在臂弯里。
她下意识看看他的青色衣袍上有没有留下口水印子。
上手擦了擦,幸好没有,迷迷糊糊抬眸,荀安逆着光,看不真切。
“已经到了,是否要下去?”
“哦,下去吧。”这么说着,她却不动,一双杏眼迷迷瞪瞪。
荀安忍住揉一揉她酡红脸颊的冲动,把她抱起,下了马车。
原来马车旁已有两个小厮候着,作为指引,孙婵见状,拍拍荀安的肩膀要求下地。
早晨应下过一场小雨,修了栈道的路上不见泥泞,群山环绕,白雪茫茫,山间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扑面。
两个小厮皆穿着黑色锦缎深衣,若非上面没有纹饰,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打扮。态度亦不卑不亢,两人行礼,一人上前道:“小山汤去年便被小姐定下,今年入冬以来,我们日日打扫着,恭候小姐大驾。”
二人分开两侧引路,一路上各色各类鸟儿遍地啄食,见了来人,竟不惊扰飞去,孙婵诧异道:“寒冬腊月,此处竟有这么多的鸟儿?”
一人回道:“回小姐,咱们这儿有温泉水滋养,冬季也不至于太冷。这鸟儿本世代栖息此处,家主开发了华阳池后,尽力维护生态,嘱咐咱们不许惊扰,定时投喂,故而几年来,鸟儿繁衍生息,不怕生人。”
孙婵颔首,转头看向身侧的荀安,他脸色如常。
她低声问:“荀安,你不觉得,这儿很美吗?”
荀安点头,“有如仙境。”
他很坦荡。
孙婵想起自己为何会心动,他冷着眉,宠辱不惊,如陋室中挺立着的一株傲骨铮铮的青竹,似从娘胎里便带来了一条风骨。
她想要这株青竹为自己折腰。
孙婵出着神走过一段路,一处两层的木屋显现在一座小山坡后,沿着山势,有墙围起,木门上悬着木匾,上书“香云汤”三字。
栈道上拐了个弯,从香云汤附近走过,从大敞的门,可看到里面屋子前有个池子,雾气升腾回旋。
“郡主!”又惊又喜的声音,孙婵楞了一瞬,想起自己也是个郡主,回头,一个公子打扮的人站在香云汤门前,喜上眉梢地走近他们一行人。
这人长了五官平平,长了满脸麻子,身材略胖,孙婵想不起他是谁。
“石娱,见过韶嘉郡主。”
孙婵迟疑道:“你是……”
“郡主,”他垂着头,双手垂在身前交握,略为扭捏,“我爹是御史,曾找人上国公府的门提亲。”
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孙婵也就回了个礼。
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还眯着眼左瞟右瞟,孙婵笑道:“石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吧。”
“等等!”他顿时抬头,望着孙婵,嘻嘻笑了声,“郡主今日可有约,不如……在下……”
他支支吾吾话也说不清楚,孙婵懂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拒绝:“我的确有约了,就不叨扰石公子了。”
……
两小厮把孙婵和荀安带到小山汤,与香云汤一般无二的装饰,木质的二层楼阁,云雾缭绕的温泉。
两人告知,屋内一切齐备,他们会守在十步远处的一座小屋,若有需要,可随时召唤,说完便退出去,合上大门。
荀安挑眉看她,孙婵往屋子里走,嘴里说道:“带你见见世面,怎么了?而且你手上的冻疮,浸浸温泉水,有好处。”
“我在大门处守着,可好?”
“不好!”孙婵把厚实的披风解了,放在廊下的长椅上,回头睨他,嗔怒道:“你这根不懂风情的木头!”
也不再理他,反正人已经到了这里,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了她去?
她走进屋子里,一楼是开放的,只有几条柱子撑着,摆了一张桌案,两个蒲团,桌上摆了些糕点和两杯热茶。
孙婵绕到通向二楼的楼梯下,另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几本诗集。
无一处不风雅之至。
“荀安。”
她唤来那个木头侍卫。
“我要给你,画一幅美人出浴图。”
……
荀安僵着身子,坐在温泉旁的小凉亭上,孙婵铺了宣纸,正在作画。
“别动啊,你可千万别动。”孙婵笔下一顿,“只是简单的坐着,你也要动来动去。”
荀安委屈着,如果眨眼睛也算动的话,他的确动了。
“等等。”孙婵过来上下其手,把他拧成一个单手扶着椅檐,背靠柱子,斜着脑袋望天的姿势。
“这个姿势够简单了吧,也不会累着你,你可不许再动了。”
她走回去,抽了一张新的宣纸,重新提笔,自言自语道:“我跟你说,这个姿势,特别能体现你平常那种迎风独立、飘飘若仙的气质。若是别人就很做作,但是配上你的脸!绝了!那是不知何时下凡的谪仙。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荀安无语望天,只能期望她大发善心,早点结束对他的折磨。
“方才那个石公子,可是跟我议过亲的。”她似不经意开口。
“嗯。”荀安冷漠道。
“嗯,是什么意思?”她停了笔,抬眼望向他。
“知道了,的意思。”
孙婵低下头,继续画着,闷声道:“他方才对我大献殷勤,你就不会有危机感吗?”
荀安仰头望天,“不会。”
“为何?”
“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定不会对他多看一眼。”
他低头,她抬眸,眼神相触,他的眼中有揶揄之色,她脸红了,低头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从前每次见我,视线都会在我脸上停留一瞬。”
孙婵脑中“嗡”一声响,差点手一抖毁了笔下的画,见他脸上还噙着笑意,垂头嗔道:“你别胡说。自作多情。”
她放了笔,过去捧着他的脸,扭成侧脸望天的样子,强硬道:“你不许乱动,不是说过了吗。再乱动,就要画到今夜了。”
二人皆不再说话,孙婵认真起来,投入到画中,没发现他的耳根悄悄红了。
孙婵只用黑墨简单勾勒了个人形,以及背后覆着皑皑白雪的连绵的山脉,荡漾的温泉和精巧的凉亭,便被这画中意境吸引,愈发严谨仔细。
天色擦黑时,孙婵卸了笔,宣告完工,荀安转了转脖子,走到举着画像欣赏的孙婵身后。
孙婵让荀安把画拿着,凭栏远眺的俊美公子,眉目如画,色如春花,越看越称心如意,忍不住在已经风干的墨上亲了一口。
荀安的手抖了一下。
“干嘛这样看我,我是亲它,又不是亲你。”
……
二人用了些精细的糕点,填了肚子,休息半晌,孙婵兴致勃勃要去泡温泉。
见荀安还忸怩着,也不急着叫他,脱去葱绿的外袍和羊皮小靴,拆下满头珠翠,只着妃色中衣,光裸着十只如玉的脚趾,缓缓踏入水中。
二楼应有准备泡温泉的中衣,但她还是想穿着自己的衣服,更安心些,况且,这可是她特意挑选的轻罗软纱……
“呼~”她呼了一口气,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全身的疲惫褪去,把嘴巴埋入水中,吐了几个泡泡。
“荀安。”那长了青苔的墙角,有这么好看吗?
荀安看着水中的美人,热气把她的脸颊烘得越发娇艳,沾了水的睫毛颤巍巍扬起,露出一双秋水氤氲的杏眼。
“你知不知道,今日耗费,足以抵你一生的俸禄?”她拨水走到池边,下巴靠池畔的鹅卵石上,埋怨道:“荀安呀荀安,你说,我该不会喜欢上了个傻子吧?”
“你下来吧,我保证离你远远的。池子这么大,我们一人一边,好不好?你手上的冻疮,泡一泡这温泉水就能好了。”
荀安脸色微沉,抱臂走到大门前,背对着她,“我在此处守着。”
真是块硬骨头,孙婵拨了池水,往他的方向走去,悄无声息,酝酿了一会儿情绪。
荀安觉着背后安静地过分,下意识过头看看,只见她倚在池边,半垂着杏眼,脸上泪痕清晰,绝不是被热气蒸出来的汗水。
他走了两步,到她面前,蹲下,长指往她热乎乎的脸上蹭了蹭,粘腻的水渍,果然是泪。
孙婵凝望着他,默默流泪,他默然半晌,起身卸了腰上的剑,脱去外袍和布靴,露出一身规规矩矩的白色中衣。
孙婵收了眼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池子另一侧踏入池里,恨不得化身池水,层层叠叠攀上他,把他的眼角眉梢一同濡湿。
荀安入了水,便走到一旁去,闭目养神,似有些生气了,孙婵心里火烧火燎,踌躇着不敢靠近。
她望着他疏朗俊逸的脸庞,怎么有人会那么冷清,又那么温柔?想抱着他,扒了衣裳,剔了筋骨,与他融到一起,骨血和成稀泥,永世不能分离。
她也有些委屈,他分明以为他俩行了周公之礼,为何还是这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她其实,十分不介意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
让他过来泡泡温泉,也是为他好呀,竟要这样煞费苦心,还让他躲着她如同豺狼虎豹。
孙婵心里闷着气,把身子埋入温泉中,泉水没过了头顶。
没有他的怀抱,她也可以被温暖拥抱。
她在水下闭了闭眼,觉得好受了些,肩膀突然被抓住,一双手把她拉出水面。
荀安眼神担忧,见云鬓花颜的少女睁开双眼,眼神清明,知道她没事。
他把她放在池边,虽然轻柔,孙婵却感受到了他动作中的疏离。
“你以为我装作溺水,骗你过来?”
孙婵被他防备的眼神刺伤,眼眶里蓄了泪,一颗泪珠滚落,哭得真心实意。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不顾自己的体面,非要倒贴于你。”
孙婵哭得哽咽,荀安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我知道,是我担心你溺水,是我太在乎你了。”
“你根本就不懂。”孙婵想捶他后背,却搂紧了他的后腰。
“我们都那样了,你还怕什么?我不懂你非要疏远我的理由。”贴着他的胸膛,咕哝抱怨。
他把她扯开少许,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们没有行周公之礼。”
“你知道?”
“我知道,我就算醉了,也不会对你不敬。”他用拇指擦去她睫毛上的水珠,她痒得瑟缩,却被他双手捧住脸,“但我们同处一室,过了一夜,已于你的名声有碍。”
“我不懂,和你在一起怎么了?你不想娶我吗?你醉酒的时候,可什么都说了,你可别想抵赖。”孙婵在他的掌心里眨了眨眼。
“我想娶你,想亲近你,是我的私心。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害了你。”他的眼中蕴着浓墨,翻起波涛,“婵儿,我怕,你会后悔。”
“若你后悔了,便会恨我,我不想你恨我。我想要留给你的,全是美好的回忆。”
孙婵拉下他一直捧着她脸颊的手掌,十指相扣,凑上去亲了一下他柔软的唇。
“我才不会后悔呢,我不是一时兴起,纠缠于你,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笑得狡黠,退开。
荀安愣在原地,看着她,也像在出神。
桃花眸渐渐覆上一层光亮,他眼睫一颤,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孙婵为他擦去眼泪,学着他的动作,双手捧着他的脸,深情道:“你是不是女娲娘娘专程为了我,捏出来的人?”
荀安破涕为笑,清冷的长眉舒展,带了些稚气,转头亲了亲她的手心。
孙婵要做一件计划了很久的事情。
她退了两步到较浅的池壁旁,眼神勾着他,从水中站起身。
妃色轻罗软纱沾了水,贴在身上如第二层皮肤,她抬手,把它款款脱下。
如玉削成的肩,牛乳凝成的雪肤,一寸一寸的光景。袖子滑倒手肘上,皓腕上约着一段银丝缠臂。
荀安凝滞了呼吸,忽然见外面墙上趴了个人,正往里偷窥,登时变了脸色。
孙婵觉得背部凉飕飕的,正要投入他怀中,却被他一把扯过,转了个圈,被他掩在身后。
他迅速捏起水底的一块石子,把墙上之人击落,只闻一声嚎叫,随后“砰”一声响,那人掉落在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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