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并不知有人为她牵肠挂肚,临近冬月,天气越发冷下来,她素来畏寒,也不大愿意出门,每日只在庄子上逛逛,其余时间或是看书,或是临帖消闲,除了头疼惜春的事,也还算悠闲自在。
惜春在庄上住了七八日,心情开怀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放弃出家的念头,还悄悄叫人打听都中各处庵堂的情形。
李纨知道后唯恐她自个儿偷偷跑去出家,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可就追悔莫及,因此思虑再三,又与黛玉商议了一番,决定送惜春去牟尼院住几日。
惜春既想出家,一味阻拦反倒容易激起逆反心理,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让她真正去体会一下,知道其中辛苦,才能打消这个念头。
黛玉事先打发人同慧明师太说明了缘由,请她相助一二,慧明师太为人宽厚仁善,得知原委后当即便答应帮忙。
这日,李纨特意叫了惜春过来,道:“前儿你说想去庵里祈福念经,可巧过些时日是江家大哥儿周岁,我这里有一块玉佩预备送去牟尼院请慧明师太开光,须得在佛前供奉七日七夜,你若愿意,可在那里住上几日,届时我再来接你。”
惜春满腹疑窦,不知李纨此举何意,但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思,当即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李纨便命人备了车轿,又叫了几个稳重可靠的仆妇跟着,送惜春去了牟尼院。
这牟尼院是比邱尼焚修,在京中素有清名,素日也常有官家女眷来此进香祈福,因此有几处房舍是专门与女眷居住的,甚是清净。
李纨为惜春赁了一个干净院落,嘱咐丫鬟仆妇们好生照看,又去慧明师太处拜托了一回,便回去了。
惜春满心欢喜,不及梳洗便去拜见了慧明师太,言明出家之意。
慧明师太受了李纨与黛玉嘱托,早已明白缘由,听了惜春之言也不惊讶,温声道:“出家修行乃是断尘绝念,抛却一切过往,皆施主可舍得?”
惜春闻言,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往日的许多回忆,只是这一丝迟疑很快便丢开了,咬了咬牙,点头道:“弟子心意已决,一切尘缘,皆愿割弃,还望主持成全。”
慧明师太见状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只道:“出家修行并非易事,没有锦衣玉食,只有粗茶淡饭,长伴青灯古佛,耐得住清修之苦,施主可想清楚了?”
惜春闻言毫不在意,正色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皆非弟子所愿,弟子一心向佛,心无挂碍,即便是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慧明师太听了微微一笑,道:“施主既已下了决心,贫尼自不会阻拦,只是出家修行并非儿戏,施主若执意出家,须得先试炼一番。”
惜春闻言大喜,忙道:“师傅尽管吩咐,弟子一定遵从。”
当下慧明师太便叫了一个年长的老尼过来,又另取了一套干净的素色僧衣交给惜春,道:“从明日开始,施主便与庵中众弟子一道修行,每日早晚做功课,一应吃穿住行皆须自食其力,若真能通过考验,贫尼再为你剃度。”
惜春自无异议。
次日一早,惜春便换上了僧衣,脸上脂粉未施,也不戴簪环首饰,满头秀发只用木簪挽了个纂儿,浑身素净。
入画等人先前便得了李纨的嘱咐,虽满心不愿,也只得依从,不敢多言。
惜春收拾妥当,管事的老尼静安便带她去了大殿,同庵中的众弟子一道做早课。
牟尼院中也常有女眷来念经祈福,也有大户人家的女眷犯错被送来出家的,因此众人对惜春的到来并无异色,皆只静心念经。
惜春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寻了个偏僻角落坐下,随众人一道,安安静静坐在殿中念经。
荣府中向来三餐定时,惜春今日却是一大早起来,粒米未进,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腹中便饥肠辘辘,双腿发麻,十分难熬,只是看其他人皆阖目静坐,也不敢妄动。
早上的功课时间足足一个时辰才结束,随后便是早饭,庵堂的膳食十分清淡,每人一碗糙米粥,一个馒头,一小碟咸菜。
这对普通百姓而言已经是极好的早饭了,然而惜春却是吃惯了细米白饭,这糙米粥麸皮儿总去不净,着实难咽。惜春勉强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只就着咸菜吃了小半个馒头。
吃完早饭,惜春原以为可以歇息一下,谁知还有杂活要做,牟尼院有近百名女尼,吃穿用度花费并不少,虽有香客捐的香火钱,却也是杯水车薪,况且主持慧明师太一向主张修行不只是修心,还要修身,叫众人自食其力,故所得的香火银子除了留一部分吃用,大多都拿出去做善事,救济老弱病残。
平日庵中的一应米面果蔬都是庵中弟子自种出来的,牟尼院经营了数十年,也有几十亩田地,因此庵中女尼每日都要下地劳作一个时辰,或是莳田,或是种菜等等。
如今正值秋日,麦子收成时节,庵中的一众弟子除了早晚的功课和杂活外,都要下地帮忙收割。
惜春原先有些疑心是慧明师太故意为难,后来见其他人皆是如此,连慧明师太自己都亲自下地,方才放下怀疑,咬牙苦苦熬了下来。
好容易熬完了一天,晚间做完晚课,惜春回到院中,不及梳洗便瘫在榻上,丝毫不愿动弹。
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入画见她满面尘土,神色委顿,一双白皙娇嫩的手上都是水泡,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好端端的,姑娘何苦想不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去受这份罪。”
惜春早已精疲力尽,浑身酸疼,却依旧不肯服输,有气无力道:“只是头一日而已,过两日习惯了就好了。”
入画服侍她多年,素知她性子执拗,又想起李纨临走前的嘱咐,只得将满腔话都咽了下去,默不作声打来热水替她梳洗,又挑破水泡抹了药膏,方才忧心忡忡睡下。
次日,惜春再咬牙坚持一日,谁知下地不过半个时辰便撑不住了,眼前一黑软倒在地,管事的尼姑静安吓了一跳,她早得了慧明师太的嘱咐,知道惜春身份,唯恐有什么闪失,忙叫人送了回去。
惜春回到庵中,歇息了半日,又去找了静安,道:“我已经歇息好了,师傅有什么活只管派给我。”
静安闻言有些无奈,她原以为惜春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却如此执着,叹气道:“施主并非佛门中人,何苦如此?”
惜春却十分执拗,道:“弟子一心向佛,若是遇上些许困难便放弃,又何谈虔诚?”
静安无法,只得叫来负责庵里的杂活的中年女尼,道:“带她下去,派个轻省些的活计给她。”
那女尼看了惜春一眼,目光从她年轻娇美的面庞上闪过,微微一闪,答应了一声,当即带她下去了。
惜春原以为真的会轻松些,谁知所谓的轻松,也只是相对下地而言,对她来说,担水,劈柴,烧火,没有一样是容易的。
那女尼见她白皙娇嫩的面庞上微见红晕,越发娇美难言,一时触犯了心中的旧病,语气便冷了下来,不悦道:“连这些也做不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惜春闻言面色又红又白,她虽不受宠,但也是国公府的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连贾母王夫人等人都不曾对她这样说话,一时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只是咬牙忍下了。
中年女尼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跟我来。”
惜春咬了咬牙,忍气跟上了。
中年女尼带她来到后院一处偏僻院落,院中几个女尼正在浆洗衣裳,见了那女尼都忙站了起来,陪笑道:“静虚师姐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说话间又暗暗偷看了惜春一眼,见她生的容貌娇美,气质不俗,一时都心思各异。
静虚哼了一声,淡淡道:“这是新来的,做不了重活,你们教教她。”说罢瞥了惜春一眼,指着一个盆里堆得山高的脏衣裳道:“去把这些洗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惜春眉头微微一蹙,还未说话,忽见一个高瘦的女尼的笑嘻嘻走过来道:“那边是我才倒完夜香的马桶,你去洗那个罢。”
惜春的身份只慧明师太并管事的静安知道,其他人都只以为惜春犯错是被家中送来出家的,因此都不在意。
这庵中的女尼只有一小部分是真心皈依,其余大多都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出家的,见惜春年轻,又生的容貌娇美,不免心下嫉妒,便忍不住想折辱一番。
惜春自幼也是锦衣玉食,哪里经历过这些,只觉一股恶臭袭来,当即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险些连隔夜的饭菜都呕了出来。
高瘦女尼面色又红又白,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余众人脸色也不好,一个马脸长相的女尼冷嘲热讽道:“真真是千金小姐的身子,娇贵得很,活还没干呢就先吐了。”
另一个面相尖酸的老尼说话越发刻薄,冷笑道:“指不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被送到了这里。”
高瘦女尼回过神来,正也要挖苦几句,惜春却已擦干净嘴角,冷着脸看了过来,她原性子清冷,又通身贵气,此时冷下脸来,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哪敢再言语。
惜春心中失望至极,冷冷扫了众人一眼,道:“原来所谓的佛门清净地也不过如此!”说罢便转身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这人气势如此不凡,难道有什么来头不成?一时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惜春心中着实气恼失望,从后院离开后也没有去找静安,直接回到房中,胡乱梳洗了,连午饭也不想吃,便坐在窗前发起呆来。
她原以为牟尼院是佛门清净之地,没想到却与寻常后宅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这样她坚持的出家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见惜春神色不同往日,都不知出了何事,入画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道:“姑娘,方才林姑奶奶打发人送了些瓜果点心来,姑娘要不要吃点?”
惜春方才吐了一番,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无力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出去罢,让我歇歇。”
入画见她执意不肯吃,也没有法子,只得将几碟子瓜果点心放在桌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惜春睡在床上反倒没有睡意了,歪在榻上闭眼小憩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看了眼屋外的天色,心道横竖睡不着,不如去外头走走。
此时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丫头们都各自偷空歇息去了,入画这些时日也乏了,歪在外间的软塌上睡的正香。
惜春见状也没有惊醒她,放轻脚步出了屋子,一个打盹的小丫头听到动静,勉强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姑娘这是去哪儿?”
惜春道:“我去外头走走,你自睡罢。”
小丫头想着惜春左右不过在附近逛逛,庵里也没有外人,便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这香客住的院落都在西边,等闲人也不许过来,十分僻静。
惜春出了院子,漫无目的随意乱走,不觉步入一处梅林,梅花花开正红,树枝上几只小鸟见了惜春也不害怕,立在枝头婉转啼鸣,叫声清脆悦耳。
听着这清脆的鸟鸣,惜春的烦乱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站在树下看了一会,方折返回去。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坠下,天际晚霞如锦,惜春看着出了神,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不料转角处忽然走出两个人来,三人都没提防,一时撞在了一起,好在惜春及时反应过来,忙一把扶住了旁边的山石,才没摔在一处。
站稳后细看,只见一位夫人正扶着小丫鬟的手,面带关切的看着她:“姑娘,对不住,伤着了没有?”
惜春忙道:“不妨事,是我不留神,冲撞了夫人。”
周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们方才也一心看景色了,不曾留神,还好姑娘没事。”
惜春道:“太太客气了。”
看清对面人的容貌,惜春不禁一怔,这位太太约有四十来岁年纪,相貌端庄文雅,只是面色淡黄,带着病容,身躯瘦弱,穿件蓝缎褙子,系条石青色绵裙,虽身穿素服,眉目之间现出一段幽娴气度。
惜春心下不觉有些奇怪,分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总觉得有些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周氏见她一直打量自己,心下也有些疑惑,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
惜春闻言方觉失礼,不禁面色一红,解释道:“只是见了夫人觉得面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这才失礼,还请夫人见谅。”
周氏这才恍然,却并未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姑娘许是记错了,姑娘这样的人品,我若是见过,自然不会忘的。”
惜春闻言面色愈红,福身行了一礼,道:“实在是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建议都已收到,到时候番外会安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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