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带着行李上了火车,这是一个狭长的过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过道四周是一个个的小隔间,她走了一段路以后,顺利找到了自己的包间。
里面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狭窄,各种东西都力求做到压缩空间的极致,一排两个座位的沙发,后面是可以拉开的隔板。绫订的是双人包间,但她还不知道这个即将到来的另一名乘客是谁。
她坐在狭小的沙发上,休整了片刻,还有空打量了包间里的环境,才等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房客。
这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他步履匆匆地打开了门,手上空无一物,留着长发,一个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
有点突然。
他气喘吁吁,看起来是赶时间跑过来的。
绫抬起头跟他打了个照面,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会。
这看起来不像个俄罗斯人,无论是从举止还是一些穿着来看。
但他看上去也不像个单纯的游客。
是个奇怪的人,看起来有点拘谨,并不好相处的样子。
绫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亲切地用英语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这位先生。”
他抬起头,看起来,他还是有点拘束,一只手自然放松,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门把手。
在他们互相对视的第一眼后,他就垂下了头,刘海遮住了表情。
绫感到有点发愁,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她对这种人感到有点头大。
她的印象只停留在了他的眼睛上,一双琉璃色的瞳孔,像浅色萤石,带着些许亮光,带着些许怔忡和无措,看起来迷路了似的。
几秒后,他不自在地又对上了绫的视线,刚开始的疏离已经完全不见了,他伏在外套底下的心剧烈的跳动,小指抽搐似的控制不住颤动了几下。
“晚上好,小姐。”
他最终恢复了礼节,不动声色地迈步走了进来,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算是温和的笑。
这笑容冲淡了他身上浓重的孤立感,也露出了那张漂亮的脸庞,配合那身并不突兀的打扮,让他看得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
说实话,绫没想到她的同居者是个异性,在她的设想里,那应该是个金发的甜美小姐,她们会有个愉快的攀谈,然后在下火车以后有一次愉快的下午茶时光。
但现在,一切泡汤了。
洗漱后,绫拉开了床铺。她顺着小楼梯费力地爬到了上铺。
这地方并不宽敞,只能容纳一个人平整躺下,这一点,也让绫有点后悔,她应该坐飞机的,这个又挤又硬的床铺有点磕人。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反正只是一晚而已。
关了灯后,周围的一切都被黑色笼罩,绫转过身,也不敢随意乱动。
这个拥挤而且狭小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和一些火车发动时的铁轨和列车的摩擦声。
绫躺在床上有点无聊。
她歪着头看了看车窗边的月亮,隔着一层玻璃,月亮看起来雾蒙蒙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天上也空荡荡的,星星也没有几颗。
室内暖气充足,所以里面并不冷。
“我叫莉莲,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由于不清楚他的国籍,绫用英语说道,顺便打破了安静下来的氛围。
“西格玛。”
绫的脑海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东西,除了代表总和的数学符号之外,一些奇妙的联想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并没有笑出声来,但长时间的沉默出卖了她。
“我的名字很奇怪吧。”
西格玛说道,听起来平静无波的话,但他并不平静。
他感觉到沮丧,不过已经习惯了,这是预料到的结果。
他也不会对她生气的。
“西格玛,这样叫你可以吗?我并非因为奇怪而发笑,况且,你的名字还算不上奇怪,只是很有特色而已。”绫翻了个身,把正脸对准了月亮,月光有点刺目,她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一瞬间想到了epsilon和e,前者是希腊字母,后者是俄语字母,但手写写法上,都和西格玛差不多。”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西格玛也算奇怪的名字吗?照我看,△(delta)才算古怪吧。”
“会有人叫那种名字吗?”
西格玛只是平躺在床上,他的视线向上,但他只看到了一层隔板,但他已经知晓,他在隔着一层隔板向她对话。
他的声音弱弱的,在静止的空气里也没飘多远就消散了。
绫轻笑一声。
“名字不就是符号吗?如果你愿意,叫我delta也可以,说实话,但我不是很喜欢delta这个称呼,这不像一个女性的名字。”
“没有关系。”他认真地说道,“就像lillian是lily的变体一样。我可以叫你莉莉吗?”
他终结了上一个话题,转身提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当然。”绫回答道。
她很随便地同意了,反正她在护照上的名字也好久没有用了,名字这个东西,无足轻重。
她回想了刚开始见到西格玛时的景象,她感觉他有点像蔓越莓味的玛德琳蛋糕,上面掺了点淡奶油。
从刚见到他开始,绫就感觉有点莫名其妙,这种感觉来自于一直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感。
“莉莉。”
现在,这种感觉更奇怪了。
西格玛的语调充满了温柔,但她并不认识他。
正常人会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取昵称吗?虽然莉莉和莉莲是同一个意思没错。
绫一边在心里嘀嘀咕咕,一边问道。
“我可以冒昧地请问一下,你来自哪儿吗?西格玛。”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
但绫开始胡思乱想,她有见过这个人吗?他该不是她之前遇到的某个前一任吧?
她心里充满了一股大事不妙的预感。
但这些都归结于平静。
“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是来寻找记忆的。”在悠长的呼吸声中,西格玛轻轻说道。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到现在,绫才明白这原因是什么。
“很抱歉和你提起这些,西格玛。”绫的声音轻了下来,她说道,“如果可以安慰到你的话,我也是没有过去的人。”
“你也失忆了吗?”
“不,准确来说,我没有过去。”绫平静地说道。
西格玛沉默了。
“你在为此感到悲伤吗?我感觉到,你看起来闷闷不乐,西格玛,是因为失忆的事情吗?”绫问道。
在如水的空气里,只有静谧。
“是的。”
西格玛感到头昏脑涨,仿佛天地在错位一样的天旋地转。
他为自己的诚实感到羞赧,他觉得自己完了。
这明明不是他设想中的情景,事实上,这一切已经在他心里排布了数万次了,但这一切都不应该是现在的情景。
“但我并不感到悲伤。”绫说道,他坐起来,然后抚着栏杆,垂下头,看下铺的西格玛,尽管她只能看到一个黯淡的轮廓。
“我从不觉得失忆是痛苦的事情。如果硬要这么说的话,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失忆。对每个人人来说,忘掉重要的东西是痛苦的,但是不重要的东西也就无所谓忘记不忘记。”
“我的记忆起始于一个车站,在此前的一切,我通通不知道。”
他忧郁地说道,声音像掺了咖啡和糖。
“所以呢?”绫反问道,“婴儿的记忆也不产生于子宫。”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莉莉……我没有家,我在这个世界上漂泊,我在找一个人,有人告诉我,我是拥有过去的,所以我来到了俄罗斯。”西格玛只是拉起被子,遮住了脸,但他的动作只坚持了一小会。
他感到一切在失控,可能是看到她,让他失去了冷静,这毕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我明白了。”绫说道,“西格玛,你只是在害怕寂寞。如果你想要一个家,你要做的是建造它,而不是寻找它。不然,你永远只能找到房子,而不是家。”
“是的,你说的对……说起来,莉莉,我在车站的时候看到你了,那个人,是你的伴侣吗?”
“不是。”绫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是我一个朋友。”
这回答似乎加剧了他的信心。
“我在寻找你。”西格玛说道。
他又开始说了错误的话。
但他已经无法遏制一切事态的发展了。
“我认识你吗?”
“不,你并不认识我,莉莉。”西格玛一边说道,他一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某些繁杂的画面。
他看向上方,好像透过这个隔板,已经看到了天花板。
她在上方,在月光里,而他在下方,在黑暗中。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处于同一个空间,来自一个本源。
他被困住了,而她在外面奔跑。
他透过一面镜子观测外面的世界,从前,他只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
可是,有一天,他在镜子里单方面地和她相遇了。
西格玛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心情。
可是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焦灼地等待,期盼总有一天,她可以看到他。
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但他并不感觉到兴奋,反而只有胆怯和懦弱。
他惴惴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
最后他鼓足勇气,才终于说道,“但是我认识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Δ表增(减)量符号。
lillian在古代英语作graciouslily[仁慈的百合]。
epsilon&e&∑,书写体长得很像,第一个字母打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