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各位的目的大多简单,武王墓抑或林家堡与武林干系再大,也没有赏金来得吸引人。但罗雀的几番话却是在说,赏金极有可能是个幌子,拿众位侠士当枪使。
明知被人利用还去做的,那是傻子,一时便有人踌躇起来。却也有人知道罗雀只是在胡扯,欲辩解却不能说得过。还有那么几位,打的主意便是通过此次悬赏与北落师门或者朝廷攀上关系,歪打正着被罗雀戳穿,当下恼怒不已。
一个穿着裋褐的汉子站起来,转眼就到了罗雀的面前,自座椅后拎起罗雀的衣襟。座椅翻倒,桌上松鼠扑进应角角的怀里,罗雀双脚离地,破棉袄的下摆往上提着,露出纤细的腰和白嫩微凹的肚皮。
罗雀觉得下腹处冷飕飕的,伸手捂住,换了副乖巧模样:“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嘛。”
裋褐汉子横眉怒道:“你这小子满嘴的胡言乱语,这番要我们放弃悬赏,是不是你家要独揽大头?!”
罗雀的衣服已被提溜到胳肢窝,守宫待不住了,从提到胸口的衣摆处爬出,溜到罗雀的肩上,吐着舌头幽幽盯着裋褐汉子看。汉子一个晃神,罗雀已经双脚一蹬,甩掉棉袄成功逃脱。
跑了不过一步,背后又是一声怒喝:“哪里跑?!”
罗雀冲应角角说道:“快趴下,”,仗着灵巧机敏,矮身钻进桌子底下,在茶楼里乱爬了起来。
两位乔装做客人的飞羽阁部众,因有林静逐的命令,不敢表露身份却也处处替罗雀解围。罗雀在桌子底下乱窜,眼看着就要被裋褐汉子抓住,他们略微动了点手脚,斜刺里一张板凳拦过来,生生让罗雀躲过。
女尼注意着堂中的情况,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罗雀一边蹿一边继续胡诌:“我只是说了几句明白话,希望各位大侠能够看清楚躲在暗处那个小人的面目,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这几个恼火要杀我灭口的,你们说说你们恼火什么,我是抢了你们的银子还是偷了你们的婆娘?分明是你们做贼心虚,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杀人灭口。我偏不,我偏要说,天下的豪杰岂是你们能够忽悠的!”
他这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扔出来,在座各位若是不出手便都是蠢蛋,一时又几人出手,茶楼里如同沸了一锅粥。女尼连连叹气摇头,这乞丐也太过胡闹,若不是看得出来拳脚功夫太烂,她都忍不住要疑心了。
应角角着急透顶,松鼠也在她的肩膀上搓手跺脚,应角角不由喊道:“你们别打了!小麻雀你赶紧跑啊!”
罗雀忙里偷闲回答道:“我看得着门可是我摸不着啊!”
应角角往大门的方向逃去,堪堪走到门边,尚未揭起门帘,背后阴影笼罩而来。她转身,见一个黑胖的大汉抡起一柄重逾百斤的石斧。
卓幼青纵身从二楼跃下,足间轻点大堂中央一张桌子以借力,身形翩然如一片青嫩树叶,手中长剑送出,剑刃与石斧相撞,迸出星火。应角角抱头缩身,石斧嵌入她头顶上方的门框之中,尘灰四溅。
卓幼青冷声道:“青云派的地盘,你们胆敢滥杀无辜!”
这声音温柔,却蕴着浑厚内息,竟颇显气势。应角角从胳膊底下露出眼睛,看见从天而降的女子一身裁剪合宜的鹅黄夹绿衣裳,眉目甚是英挺,不由一呆。抱着头的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小的机括,不知是按慢了还是简陋的机括反应太慢,此时发出“咄”的一声,一块又一块薄而尖利的石片飞出,自下而上“哒哒哒”,在黑胖汉子的下巴上砸出一道血坑。
卓幼青:“……”
女尼的声音忽然响起,明明并非刻意高呼,却压住了满堂的嘈杂,直压得悄无声息:“众位英豪四海为家,难得在我们青州府相遇。身为东道主,今日的茶水且作青云派的一份薄礼。青州府衔接南北,风土人情自有奇妙之处,各位不妨四处看看,莫为了小事伤了和气。”
二楼雅座以立屏相隔,挡住了客人的模样,众人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只看到湖水色绘群芳锦绣图的背后似有一角秋叶黄的道袍,桌上拂尘倒是能看清四五分,乃是青云派掌门的秋水禅。
青云派的掌门竟然坐在这里,众人一时哑然,忽然又对小乞丐的话有了几分将信将疑。朝廷和北落师门的悬赏令,南落师门的青云派凑什么热闹?
不知者脸皮厚,罗雀可不认得什么秋水禅什么青云派掌门,但他知道这个没有露面的妇人一定特别厉害,不然不会一句话就让大家消停——他最崇拜这种一句话就能压得住场子的,毕竟多年来他总是一句话就让场子变得混乱起来。
罗雀当即顺杆往上爬,誓要让这些人放弃找棺木的念头,继续满口胡诌:“傻了吧,这可是我家婶姨!我虽然穷了点,但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呢,我婶姨可是特别喜欢我的,这次我过来投奔她,她给我讲了很多事,包括这悬赏令是假的!”
众人:“……”
卓幼青:“……”
屋顶上的乌停云:“……”
卓幼青有些恼,走过去一剑挑开罗雀藏身的茶桌,在罗雀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喝道:“不得对我师父无礼!”
罗雀捡起地上越发破烂的棉袄穿上,抬头冲卓幼青嘻嘻一笑:“谢谢姐姐。”
卓幼青微微一愣,明明是想教训这小乞丐一顿的,此时却忽地没了半点恼意。她看着罗雀走到应角角面前,两个小孩手牵着手站在门边,乖巧无比,不由失笑,转身拾阶上楼。
白面书生已经成了灰面书生,扇子掸了掸身上的木屑飞尘,高声向女尼询问:“今日之事,让倪掌门见笑了。只是……这位小少侠虽然诸多戏言,有一事颇有道理。棺木自青阳失踪,为何朝廷的悬赏不是昭告天下,而仅在青州府?”
松鼠快速地爬进罗雀的帽子里,罗雀冲应角角使了个眼神,掀开门帘快速溜了出去。乌停云立刻起身,看着二人往大街上奔去。他沉默反身,跃向林静逐下榻的客栈。
守陵卫刚刚离去,林静逐打开窗户,乌停云跳了进来。他将茶楼里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有些无语:“青云派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倒是没有声张。但那个小乞……小孩搅和进来,到底意欲如何。”
林静逐倒是依旧从容,说道:“青州府是青云派的地盘,她们会关注此事并不意外。青云派的那位倪掌门,以秋水禅成名,却也是出了名的慈悲心肠。我挑选青州府,也是因为有把握她不会干涉,只会尽力调停。至于那孩子——”
林静逐笑了笑:“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保护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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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雀和应角角跑了两条街,应角角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罗雀连忙停住脚步。
二人在路边坐下,兴奋紧张又有点害怕,各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应角角恋恋不舍地往茶楼的方向看去,忽然“哎呀”一声:“小麻雀,我把你做来给我防身的机括弄丢了!”
“没事,我再给你做一个。”罗雀跑得脸颊通红,摘下帽子透气,松鼠跳向他的肩膀。“我们现在有钱了,我可以做一个更好的。”
未多停留,他直接起身寻了一处铁器店,将店里放着的铁制器具瞧了个遍,挑了几样买下,让店主送了个小锤子。
他抱着这一堆叮当响的铁器,捡了处无人的角落便开始敲敲打打,将之改成自己需要的零件,应角角抱着松鼠在旁边好奇看着。
两个人格外投入,不知身后已站了三人。直至罗雀将做好的机括抛向应角角,却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拦住,才恍然发觉被围观,锤子不慎砸中了手背,哎哟跳了起来。松鼠快速溜上罗雀的肩膀,准备随时扔手中核桃自卫。
卓幼青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罗雀新做好的机括看了看,说道:“你这乞丐真是奇怪,明明半点功夫都没有,但似乎别人也不能伤到你。这般精巧的机括,倒又像是有师父的。我且问你,师承何处?”
罗雀眉眼微挑,抬手指了指天:我师父是天皇老子。
卓幼青的身后站着女尼与丁幼蓝,师徒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笑。这乞丐如此顽劣,却又不怎的讨厌。
卓幼青将机括递到应角角的手上,转身正要和师父师妹一同离开。应角角想要跟上前,却一时踌躇。卓幼青瞥见了,便又回头,目光亲和。
“我……”应角角记得卓幼青从天而降替她挡住那柄石斧的模样,她自是感激的,却另有一种羡慕在里面,倘若自己也会武功该有多好。
但自己只是一个逃婚出来的农家女……
罗雀却明白了应角角的想法,拉着应角角走到女尼的面前,深深鞠了个躬,脑袋快要磕到膝盖。女尼不免又是一笑,问道:“怎么,二位少侠天不怕地不怕,这倒是意欲如何?”
罗雀爽快说道:“饺子不会武功,我给她做再厉害的机括也伤不了人。姐姐们能不能收饺子做徒弟,教她一些功夫防身呢?以后再遇到流氓,她也不必害怕了。”
女尼不知他竟说出这番话,目光凝了凝。这小孩邋里邋遢心无城府,却似乎卷入了多方势力之中,身份着实古怪。可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是没心没肺,却也赤诚到底。
女尼说道:“青云派与天下女子结善缘,即便武学一事上未能有所成就,青州府之中各处基业,也可有一处谋生之所。只是,你们二人朝夕相伴,我收留了她,你一人不会孤独么?”
“怎么会,我还有伙伴呢。”向来不知孤独为何物的罗雀,大喇喇摆手,扭头蹭了蹭肩膀上蹲着的松鼠,“这是我们家老大,二哥和三三都在睡觉,可懒啦。”
卓幼青忍俊不禁:“哪里有人认松鼠做老大的。”
罗雀说道:“饺子喜欢姐姐,想跟着姐姐。我想姐姐们都是女孩子,肯定不会再有人将饺子卖给流氓土匪做老婆了,对不对。”
卓幼青是青云派中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弟子,天资聪颖武艺突出,虽然没有什么江湖阅历,遇事却也足够冷静,门中很多姐妹都对她甚是爱戴。但像罗雀这般开口便是喜欢什么的,卓幼青甚少遇到,措手不及间微微红了脸,大方冲应角角一笑,转身向女尼请示。
女尼颔首,卓幼青便主动拉住应角角。
罗雀向后迈了一步,站在路边石墩上挥了挥手:“饺子,再见啦。”
应角角看向罗雀,忽然有些不舍。
她认识罗雀虽有两三年的时光,见面的次数也不过十一二次。这少年是个在泥潭里打滚的乞丐,却天生是个乐天派,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没有烦恼也没有牵挂。想帮助谁就倾力相助到底,根本不图半点回报。
应角角抬头看向卓幼青。
可她又想要成为卓幼青这样的女侠,不必被人守护,不必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要反抗时拔剑便可驱尽宵小。
应角角忍住鼻尖的酸意,也伸起胳膊用力地挥了挥:“小麻雀,路过青州府的时候要来看我!”
“好的,饺子。”罗雀说道,“没有路过的时候,我和老大、二哥、三三还有以后的兄弟们,会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想你的。”
松鼠站在罗雀的肩膀上,守宫从胸前的破烂棉袄里探出头,一起看向应角角。罗雀从石墩上跳下来,却是一脚踩空,在地上打了个滚。
他爬起来大喇喇一笑,冲着应角角四人再次挥手,拍着屁股转身而去。青空灿烂,冬日暖阳晃着金线。应角角驻留良久,罗雀竟是再未回头。女尼不由叹道:“这孩子虽然落魄却也天然潇洒,不被眼前困厄折磨,不留恋这人世的云烟羁绊,胸襟坦荡如平川,绝非平庸之辈。”
不平庸的小乞丐在青州府的大街上闲逛了一阵,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趴在桥上一脸的可怜兮兮。他一贯吃饱喝足天下太平,此刻饿了才想起来银子都给了应角角。
他望向街上的店铺,店铺上的青黄两色流云标志,坏水直往上冒:“饺子现在是青云派的人了,我在青云派的地盘吃碗饭不给钱没什么关系吧。”
转而打消了念头:“算了,饺子刚来,给姐姐们留个好印象。”
扭头望向迎风舔毛的松鼠,一脸的怂兮兮:“老大,我饿了。”
松鼠歪头看了他一眼,准备往桥边的柳树上窜,罗雀一把拉住它的尾巴。
“老大老大,这里可是青州府哎,你还让我吃果子吗,我要瘦得戴不住帽子了。”
松鼠抱住自己的尾巴,转头往街上蹿去,罗雀笑嘻嘻跟上。
罗雀在青州府逛了一圈,并未发现老病鬼大叔的踪迹。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这群混江湖的从何处得知来的消息,只希望能尽早通风报信,让大叔离开此地。
松鼠很有灵性,一路往街上最好的酒楼奔去,顺着墙壁窜到窗户上,转眼消失不见。罗雀笑嘻嘻闪身进了旁边无人的小巷,不多时便有一只鸡腿从天而降,他快速接住。
鸡腿还是热乎的,罗雀当即啃了起来,却迟迟不见第二份食物掉落。他不由抬头,“啾啾”几声说道:“老大,你别不是自己在偷吃。”
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张白玉簪挽着黑发、面容俊朗清贵的脸露了出来,沉静如水的眼睛直直看向罗雀,声音清越:“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