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走了十几里地终于到家时,李老太一家人正齐坐在炕头上,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听到敲门的声音,李老太还有些纳闷,一时还想不出是谁来了。
该走的亲戚前两天几乎都走完了,这回儿会是谁敲门呢?
李老太跳下了炕,跻拉着鞋,披上了棉外套去开了门。
看见来人的时候,李老太愣住了。
屋里头王老四半响儿听见这边没动静,特意提高了嗓门,扬声问道,“妈,谁来啦?”
李老太和王强一同坐着,都没应声。
直到王强进了屋子,王老四和媳妇儿看见王强也有些怔愣,不知该怎么反应。
自从王强被抓走之后,他们家里人也都没去看过王强。本来天气就冷,再加上老四媳妇儿已经快生了,多少觉得去那种地方有些晦气。
王强进去也不过两个月,身上的气质已经有了不小的改变。
原先看着是一个木讷的老实人,而现在整个人看得就十分阴沉,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老四再也不敢小看他这个平时不吭不响的哥哥,连忙跳下炕来,去舀了碗饭递给王强。
王强回来了,原本还欢声笑语的一家人突然就沉默了下来,气氛也有些尴尬,就连老四这样一惯会说话的人,笑着说了几句也没挑起这话头,反而显得气氛更加尴尬了。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儿,老四和老四媳妇儿一起回了自个儿屋,李老太心里也百感交集。
当初因为王强被抓走一家人受牵连时,李老太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没有这个丢人的儿子,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突然也就想明白了许多。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如今变成这个样子,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以后好好过就是了。
李老太语气十分平和,对王强说,“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以后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王强应了一声,这倒是母子俩难得的温馨时刻。
然而两人想平静的时候,外人却偏不让他们平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邻居的儿媳妇儿领着孩子过来串门,手里还拿着刚做好的喜饽饽,正兴致冲冲地抬脚往里迈的时候。
先瞥到了院子里正在洒扫的王强,人立马就呆愣在那了,脚也不知该往前伸还是往后退了。
她身边从来没见过蹲过公安的人,多少有些害怕。这又是正月,谁都不想在大年一开头的时候就碰上霉运。
王强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依然自顾自地拉着扫帚在扫院子。
那儿媳妇儿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牵着儿子的手往里进,脚步却是不自觉地往远离王强的方向挪了挪。
恰巧这时李老太从屋里出来,那儿媳妇儿心里一喜,就如同看见救星一般。
那小孩儿看着王强,却好像想明白了,指着王强问道,“妈,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被公安抓走的坏人吗?”
那儿媳妇儿面皮薄,当即就红了脸,想要解释却支吾半天也支吾不出来什么东西。
李老太听了顿时就有些不高兴了,虽说王强去蹲监狱是事实,但是哪有当人面就说的。
孩子这么小哪明白谁进没进监狱,小孩儿这么说了定是大人教的,要么要是大人之间说话的时候被小孩子给学去了。
无论是哪种,李老太都不欢喜。
王强像是才发现院子里有小孩儿一般,抬起头来冲那小孩儿招招手。那媳妇儿立马吓了一跳,生怕那王强因着这句话要打孩子。
“小孩儿不懂事都是瞎说的,咱都别放在心上。”媳妇儿挤出了一个笑。
王强倒像没听见那说话似的,冲那小孩儿说,“给你糖吃。”
那小孩儿一听有糖,眼睛一亮,立马挣开母亲的手,就上前缠着王强的袖子。
那新媳妇儿心里焦急,一颗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处,一边想让孩子离着那王强远一些,一边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王强倒也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水果糖,那小孩儿笑得开心极了,王强也跟着笑。
只是王强这笑在媳妇儿眼里看起来就格外渗人,待孩子终于回到自己身边时,那媳妇儿身上已经出了一声冷汗,连忙放下喜饽饽,胡乱说了几句就赶紧离开了。
母子二人刚出门,李老天就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坏人的糖你也敢吃?!哪天你也就被坏人拐跑了。
李老太心里一咯噔,狠狠啐了一口,而后下意识地去看王强的反应。
王强低着头,已经重新拿着那扫帚继续扫了起来,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听到。
李老太宽慰道,“孩子小,胡说八道的年纪,别跟他们一般计较。”
其实李老太心里也有些打怵,生怕王强生气了去找那人报复。
王强面容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应道,“嗯,小孩儿挺有意思的。”
李老太听得有些懵。
挺有意思?
该不会要去找人麻烦吧?李老太想从王强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惜什么也看不出。
*
洪珍一个人出来透气。
过年时候,知青宿舍也比平时热闹些,还有人出来表演节目,下面观看的知青就连连起哄。唯独洪珍自己坐在一边,像被人抛弃了一样。这两个月,她每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可再也没人夸她了。
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待在角落里面,但是或许是因为过年了,她觉得孤独比平日里还要难熬一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洪珍披上衣服,决定出门透透气。
外面也有些冷了,洪珍看着这路上的一草一木,心情却丝毫没有好多少。
也不知走了多远,已经看不见人影儿了,洪珍开始往回走。
正百无聊赖地走着,眼前却像是凭空冒出了一个人影儿。
“王、王强?”
洪珍有些艰难地辨认出来,有些不敢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王强不是被抓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王强嘴上叼着根狗尾草,慢悠悠地往前走,脸上挂着笑,“你还记得我?”
那笑容有些漫不经心,洪珍却总觉得那笑容里面藏着些什么。
“你来找我做什么?当初你被公安给抓走了,我在外面也不好过,都怪那秦月.....”洪珍有些害怕地吞咽唾沫,四处观望着企图看见路上的行人。
然而放眼望去,根本就没个人影儿。
王强慢悠悠地继续往洪珍那边挪着步子,“我想清楚了,当初给我出主意的是你,后来又举报我的还是你。洪珍啊洪珍,你的心肝这么黑,到现在还想着背后陷害秦月呢,咱俩儿就凑一对得了,以后也别去祸害别人了。”
“你在看什么?等人再来救你一次,然后你再反过来污蔑人家一次,顺便再把我送进去一次?”王强越说语气越重
“我还过得不够惨吗!”洪珍语气中透露着绝望,自从上回事儿以后,在知青宿舍里,所有人都在排斥她。
她和其他知青之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其他知青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些隔阂的。
洪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王强却像是没看到一样。
在监狱的每一天,他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洪珍当时是怎一步一步给自己出主意,而后又是怎么去当中举报他的。
王强一把把洪珍给拉了过来。
一切仿佛往日重现,这种感觉难受极了,洪珍哭着死命挣扎着,“我不,我不!”
王强用手轻轻松松就捂住了她的嘴,脸上依然挂着笑,“咱俩都像是地沟下的老鼠,谁也别嫌弃谁,就这样过吧。”
*
王强总算是舒爽了一些,心情好了不少,此时正慢悠悠地穿着裤子。
他低头看了眼洪珍,把她的脸歪向自己,柔声宽慰道,“等我过几天就来娶你。”
而此时的洪珍呆愣的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王强比平常多了几分耐心,“以后你就是我婆娘了,我会对你好的。”
洪珍听到这话儿终于有了点反应,泪水沿着她的脸缓缓流下。
洪珍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知青点的。
有人瞧出了洪珍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想要上前寻味一下。
洪珍那同寝室的好友不咸不淡地开口,“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话儿一说,那人果然没动作了。
*
春节过去没多久,农村人刚喘上一口气便当做休息了,随即又要开始忙春耕生活。
陈红根那边还没消息,秦秀丽知道自己住在哥哥家里,也不好总在家里闲着,便主动说要跟着去干点什么帮衬一下。
秦大海瞧见秦秀丽这样很是欣慰,立马就找了个轻快的活儿给她,让秦秀丽跟着别人一起去翻土。
九沟屯的早春,一天温差大。
到了半上午时,日头还是很毒的,阳光就这样火辣辣的晒在了人的皮肤上。
秦秀丽在县里坐了近二十年的办公室,早就不习惯这种出力气的活儿了,没干多久,就觉得双手酸疼得很,这翻土的农具就如同含了铅一般沉重。
秦秀丽看着周围干活儿的农妇,个个肤色都与男人一样黝黑,心里突然开始惶恐了。
她过惯了县城里的生活,受不了在农村里臭气熏天的旱厕,她无法与那些农村妇女一般干着男人的活儿,变得沧桑黢黑。
她为陈红根生子、照顾家庭近二十年,结果最后他和小贱人在县城里吃香喝辣,而她在这干农活儿吗?
秦秀丽把锄头竖在一边,汗珠在脸上直冒。
一旁的妇女今早受了张迎春拜托,看到秦秀丽这样,善意地提醒道,“累了就休息休息,干多了就好了。”
秦秀丽能感觉到这人的善意,她使劲儿也挤出了个笑。
然而她心里却清楚的很。
她不想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