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下层的设施足够让每个人感到震撼。
没有史蒂夫一开始预想到的那些实验设备,也没有自律式的防御工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水泥砌成的深坑。
水泥深坑竖直向下,除了边缘的一小节垂直钢梯以外,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联通深处,视野范围内一片幽深的黑色,哪怕是妖精被魔力强化过的视野也没办法一窥究竟。
“……我还以为克劳利先生的‘打一个洞’是指神秘意义上,但是这个看上去……明显很物理啊?”
良久,巴基感叹。
“我也不太明白……林德尔你看呢?”
史蒂夫也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直径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把剑能够切开的范围。后来等到七十年过去,史蒂夫有机会参观金伯利钻石矿坑的时候,才感受到了类似的压迫感。
而现在,他们三个人站在巨坑的面前,只能感受到人类的渺小和九头蛇行为的疯狂。
“这下面……”
林德尔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巨坑的直径上。
“这下面,死了很多很多人。”
他颤着声音说道。
并非是连尸体也在这里,而是单纯只保留了破碎的灵魂。成千上万的人类灵魂被填埋在这里,就像是即将被泵进引擎当中的燃料。水泥内部镶嵌着各种各样的术式和魔术材料,虽然无法窥见它们的全貌,但显然也远非一日之功。
啪,啪,啪。
黑暗中,有人鼓着掌向他们走来。
“我该说,不愧是对生命和灵魂感知敏锐的生物吗?居然一眼就能看透这个大仪式核心的部位。”
约翰·施密特那颗深红色的头颅在这片空间当中显得格外可怖:“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奇怪——这对于你们这些里侧生物来说,不应该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吗?还是说妖精这种没有道德感的生命,真的会因为可笑的人道主义精神而站在人类的这一边?”
“从结果上来说,既然你现在会把武器对上这些无法反抗的人类,大批量屠杀只不过是种族和信仰不同的人类——”
林德尔金色的眼睛注视着施密特:“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下一步你的武器不会对准连长相都与人类不同的妖精?”
在人类学校就读的那几年里,他了解过一点点人类的演变历史。尼安德特人被原始的人类裔屠了个干净,宗教掀起的十字军东征,针对女巫和魔术师的猎巫行动,更近一些的美国西进运动,排除异己似乎是镌刻在生物本能里的行为,哪怕只是因为他自己和史蒂夫一开始长得瘦小,也曾经一度——仅仅只有一次地受到过同学的排挤。
——后来林德尔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史蒂夫和巴基两个人一个人拽胳膊一个抱着腰都差点没拦住。
“我不能说人类都是这样的生物。”
林德尔皱着眉头:“——因为毕竟人类有二十六亿,而且史蒂夫就不是……但我敢确定你肯定是。”
“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
施密特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在人类的实力可以威胁到妖精以后,就开始觉得警惕了?那么神话故事里人类把你们这类生物充当是神来顶礼膜拜的时候,怎么没有人站出来说要躲进世界的里侧呢?”
他的眼神里带着奇异的癫狂:“没错,你说得也对,现在我们将拥抱恒长久远的生命。也总有一天,将超越和统帅你们这些物种!”
……这个人已经疯了。
哪怕不用特意去读取对方的情绪,林德尔也能感受到这种异样。很难揣摩到底是超级士兵用的改造药剂缔造了这种疯狂,还是魔力的过量摄入终于像是一下一下被锻打的灼热金属一样,微微偏折了他的灵魂形态。
巴基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对方的身躯,最后击中在深坑的水泥墙壁上,久久才听到了第二声回音。
“魔术幻像……他真实的位置不在这里。”
“说得不错,因为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两个世界联通的枢纽,待在这里太久的话,说不定会变成外面那种东西的。”
这一次,施密特的声音远了不少,但仍不排除使用什么手段改变了声场位置的嫌疑。杜根他们如今在和温戈迪陷入苦战,显然分不出余裕顾及这里,史蒂夫猛然抬手,冲着这片空间的一个角落丢出圆盾,几次金属声之后,钢白色的五角星击中了什么东西,施密特发出了一声闷哼。
“我都没发现他在那里!”
林德尔震惊:“超级士兵的眼睛有夜视功能吗?”
“你是通过敌意来判定敌人的,但是那家伙身上没有对你我的敌意。”
史蒂夫严阵以待,“他已经不再平等看待自己周围的所有人类了。”
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望不见底的人造深渊,充斥着无数亡魂的灵魂之井。林德尔伸手提着火焰之剑,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这周围的魔力污浊又充斥着怨憎,但并不是无法利用。妖精少年深吸一口气,觉得那些属于人类的庞杂情绪挤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好在这不是自己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他仍旧能握住剑,这很好。
魔力像是海浪,一点一点从井的深处传来,带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远处传来飞机的引擎声,伴随着一阵地面的振动,他们头顶上的半弧形天花板逐渐张开,一个造型奇异的折叠翼战斗机缓缓升起。
“这是没有意义的。”
约翰·施密特顶着那个连恶魔都会嫌弃的骷髅脑袋,三步两步跨上飞机,冲着林德尔说道:“这种大仪式很难被打断,而退十万步讲,就算你成功了——只要人类的战争仍旧存在,这样的亡魂就永远不会缺。重新做一个类似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难的,现代魔术师出手拘束也不过是因为魔力来源的短缺,但是只要有意掀起争端的话,这种东西根本不会短缺!”
大量的人类不过是跨越新时代的垫脚石,是变成新的存在的过度产物,可以源源不断繁衍后代,用于燃烧的柴薪。
“啊,对,我想起来了,你们两个都认识那个霍华德·斯塔克。”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饶有兴趣地说道:“根据我们手里的情报,那家伙现在应该在曼哈顿……现在的人类也只不过是造些飞机坦克,你觉得在更远的未来里,人类会发明出来多高效率的杀人武器呢?”
“霍华德先生和你完全不一样。”
林德尔毫不犹豫:“别随便用别人和你自己来类比!”
“哈哈?我是很难想象,像你们这样傲慢的家伙也会主动去维护特定的那么一两个人类呢,从那家伙手里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好处吗?”
施密特反唇相讥:“不过我猜他活不到研究出结果的那一刻了,毕竟这这架飞机设定的下一个目标地点就是纽约。”
说完之后,飞机的引擎就开始冒出火光,驾驶舱盖缓缓合上。飞机弹仓的位置满满当当地押着两排镰式密排导弹,而货仓的位置,虽然只能让人看到那么一点点,巨大的弹头足够让史蒂夫和巴基都警觉起来。
——林德尔的武器装备知识有限,只能够辨认得出些战场上常见的制式武器,但那么大的弹头意味着什么,史蒂夫和巴基的心里都非常清楚。
“不能让这架飞机成功飞到纽约——”
巴基毫不犹豫地看向史蒂夫,而多年征战的默契也让蓝眼睛的超级士兵重重地点了点头:“这边我去。”
“他说的没错,即便是破坏了这里,只要战争还存在,九头蛇就能够轻而易举地造出第二个和这里类似的仪式场所,所以……必须解决掉他才行。”
金发的美国大兵摘下自己面颊上指挥用的通讯器,戴在林德尔的头上。他们两个人身形差距很远,不合尺寸的单耳麦克风挂在林德尔的脸上,就像是未成年人戴着一个大一号的玩具。
“我得让你帮我个忙。”
他说:“这个距离我可能跳不过去……你把我扔到飞机上吧。”
“但你怎么回来?”
林德尔皱眉:“你又不会开飞机,现在只有杜根会这个,如果你在飞机上把他干掉的话,就没人能把你带回来了。”
“总有办法的,我向你保证。”
史蒂夫说道,眼睛盯着飞机和他的距离,缓缓起飞阶段他知道林德尔的臂力绝对足够把他扔上去:“我可是美国队长来着。”
可是你从来没有在私下里用这个身份自居,林德尔皱着眉头,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士兵:“这是一个誓约(vow)吗?”
“我向你起誓(iswear),林德尔。”
史蒂夫弯起眼睛笑,轻轻催促他:“快点,要来不及了。”
于是林德尔闭上眼睛,周身环绕起魔力的风。他伸出手臂拎起史蒂夫,就像是童年时期拎起布鲁克林街头巷尾那些挑事儿的无业游民那样,用力向着空中一甩——那段抛物线的距离原本是不够追上正在向前加速的飞机的,但,一阵强风适时吹来,送上了最后的加速度。
史蒂夫一只手抓住逐渐收拢的起落架,雪风挂在眼睫毛上,用力向上攀爬起来,而伴随着飞机的离去,微弱的光芒也逐渐从深井的底部向上蔓延,就像是金色的、缥缈的光河,带着虚幻透明的潮水一点点向上翻涌。
这是肉眼看得到的魔力,甚至因为密度过高甚至堆砌得产生了发光现象,林德尔再也没有余裕去思考关于飞机和史蒂夫的事情,只能重新提起剑,按次序一个接一个解除火焰之剑上的封印。
[initium]
金发的少年一个词一个词地咏唱着,这不算很容易,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也足够专心。
[flamma]
[liberation]
[promovere]
[damnum……]
剑锋上的火焰伴随着咏唱词一点点暴涨起来,最终成为了一线衔接在自己与天空之间的亮红色火线。和面前的巨大深井比起来,林德尔和巴恩斯两个人的身影就像是一整片森林当中的一撮灌木丛一样不起眼,魔力从四面八方灌注进身体,再经由身体流经火焰之剑当中,汹涌的恶意铺天盖地而来,像是溃塌的洪流一样想要淹没自身,而伴随着剑锋上光芒越来越盛,原本对于他的臂力而言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巧的剑身也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死亡,被虐杀,被毒气毒杀,被枪.杀,因为饥饿永远阖上眼睛,在沉重的工作当中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看着亲人的照片绝望自.尽……无穷无尽的死亡涌入身体当中,一点点缓慢却不容退让地蚕食着理性。生理性的眼泪溢满金色的眼睛,大颗大颗地从眼眶当中涌出来,人类是短寿的物种,和六千年不变的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相比,简直就像是转瞬即逝的火苗,但这样的星火却熊熊燃烧成一片,带来灼人的热浪,在体内流淌着左冲右突,最终化作自己手上的剑芒。
好恶心。利用这些人类灵魂作为燃料的人好恶心,同样在汲取周围魔力的自己,这样的存在形式,还有这种浑浊的魔力本身,也都——
“林德尔。”
巴基猛然握住剑柄,合着他的手指一起使力,林德尔惊愕地回头,对方温和地笑了笑,迎上了他的目光:“史蒂夫没让我跟他一块去战斗肯定是因为想让我帮上你的忙。”
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附在对方耳边:“虽然他让我不要告诉你,但是这种话一定要说出来才管用——那家伙说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你一个人压力肯定会很大,而且这里周边环境也危险……所以一开始就拜托我来保护你。”
啊……就是这样。
人类是脆弱又复杂的生物。
磅礴的灵魂阻滞着思维,但是林德尔仍旧可以慢吞吞地回忆和思考。火焰之剑的维持占掉了他的太多演算机能,以至于这样的思考都显得沉重而断断续续。
很多年前,两个力气加起来还没他一半大的人类孩子战战兢兢地挡在自己面前,面对从未见过的可怖敌人,哪怕吓得腿肚子发抖也不愿意让开;也同样是这样的人类,在他自己展露出非人又可怖的那一面时,毫不犹豫地问他伤得痛不痛,要不要去处理一下伤口,可明明他自己才是最适合成为保护者的那一个。
就好像波涛汹涌雷云暗沉的海面上,有灯塔点燃起指示航向的火光。林德尔觉得自己的思维和意志就像是海面上颠沛流离的帆船,即便灯火对于席卷而来的海浪没有任何遏制作用,却意外地让人心里有了底。
[……cladem!]
重若千钧的剑身,在两个人的力量之下,终于被重新举了起来。火焰延伸至数十米,明亮温暖却不灼烫,和物理意义上的明火截然不同。明明刚刚只是想要拿起来都觉得很费劲,但是现在却好像剑身就像是自己手臂的延长,林德尔困惑地想,大概因为这就是人类的力量吧,因为人类具备的近乎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才让一开始就被设定了界限的自己,也能顺着那个人所指出的方向继续向前。
——那个人,全世界唯一的,四倍体力的超级士兵。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种力量又和超级士兵毫无关系。这一瞬间,在风浪当中锚定住灵魂的,是那个患有哮喘、哪怕情绪激动都会觉得呼吸困难的、来自布鲁克林的蓝眼睛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