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被陆远铭叫了自己的名字,司马冲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等他反应过来,陆远铭如今只是一个不能起身的瞎子已经迟了,刚才的气势全无,再闹下去,只会平白添了笑话。
司马冲只好忍住心头的憋屈坐下,若是在平常人面前他早就发作了,可今日毕竟周围都是人看着。
当然司马冲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着陆远铭,其实仍有些惧意在里头,当年陆远铭是怎么整治他的,他还记忆犹新。
这边既然无人打扰,李子秋便继续问了下去。
之后的场景,几乎在陆远铭口中再现。
当那些过去在他口中一点一点地被还原的时候,即使是刚才愤愤不平的司马冲也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之中。
那片由万千儿郎堆成的尸山血海,闻者惊心,见者触目,听者亦觉悚然。
整个偌大的室内,忽然寂静无比,无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也放轻了许多,只怕惊扰陆远铭那含着一丝积愤和哀戚的讲述声。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被世人称为“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百战百胜的大元帅陆通竟然是这么死的,这哪里是什么误入埋伏,分明是其余几人无视军令,未曾出击,陆通父子到最后都没有等到援军。
如果这么一段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故事是真的,那这绝不是普通的军情,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政治倾轧!
一旦泄露出去,整个朝堂都会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李子秋的脸色也肃穆到了极点,他终于明白了张相对他一再嘱咐到底是为了什么,此行怕是艰难无比。
而陆远铭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话语给在场的众人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他继续往下讲述,一字也未曾停顿过,直到将一切完整叙述完毕,尾音消逝前,仍然无颤抖之意。
只是说完之后,陆远铭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盖的凄楚和悲凉。
此刻没有人敢直视他现在的样子。
无论是性情坚韧于常人数倍的李子秋,见惯了魂飞汤火,惨毒难言的诏狱,也不免为之心恸。
还是一向与陆远铭不和的裕王司马冲也讷讷无语,他虽然已经从昨日萧安递给他的信封里知道了一些内幕,但自始至终没有想过真相竟然是这般惨然,而司马冲也很难再像刚才那么挑刺,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渺小和不堪。
只有楚宵默默地注视着陆远铭,在他讲述的时候,楚宵轻轻地握住了他放在被边的手,他的手心仍然和每天夜里那般一样冰凉,好像一块永远也融化不了的寒冰。
但楚宵握的很紧,他知道总会暖起来的。
陆远铭说完之后,忽然静静地回握住了楚宵的手。
他经历过永无止境的黑夜,未来,也是如此。
他也知道前方未必能够有他想要的希望,可这个人给出的温暖,让他在茫茫寂静中,看到了一点光,那点光在他心头永远不灭的燃烧着,像是指引他归家的魂火,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须臾之后,李子秋将一切涌动的情绪压下,又继续问道:“侯爷你最后看到的画面便是大将军林通身受万箭而死吗?”
见陆远铭点头,李子秋沉默片刻还是道:“那他的尸骨......”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谁都知道,在那场尸山血海中,尸骨必然也是残缺的。
而陆远铭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战死沙场,天地为墓。”
这是自古以来,大半将领的归宿,但这绝不应该是陆通的归宿!
李子秋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他知道这些问题让陆远铭回答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唯有知晓所有的细节,他才能将这一切的真相重新彻查,方能对得起张相的赏识,侯爷的信任。
而旁边的司马冲则冷汗淋漓,神思恍惚,他现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这件事那几个将领全参与其中,那么这背后的人只有萧安吗......
司马冲简直不敢深想下去,而他心知肚明的是,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此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第一次遇到这么难以做出决断的事情......不过,司马冲忽然平复了一些心情,现在这件事又不是落在他一人的头上,谁都知道李子秋才是这次查案的主力。
但李子秋能查到什么,又能查到多少,可不是京中说了算的,还得去趟边境......
到时候,再见分晓也不迟,一切结果未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也不知道这李子秋是否真有那份本事。
如今自己纠结,无异于庸人自扰。
司马冲干脆闭口不言。
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陆远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深晦暗之色。
可曾经的陆远铭分明是一个英姿飞扬,狷狂肆意的银羽军少帅,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
陆娇此刻坐在房中郁闷不已,无心做事。
今日得知裕王司马冲还有大理寺的李大人会来侯府,陆娇就想着若是能露一露脸便好了。
裕王司马冲乃是皇帝唯一的弟弟,据说他和太子的关系也不错......
可偏偏作为陆远铭的夫人楚宵都不出来迎接,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怎么好意思走到人前呢?
陆娇对楚宵不由得更加不满了。
楚宵,楚宵,陆娇实在想不通这个只是一个小吏的庶子,怎么来到了侯府能够搅起那么大的风浪,不仅将曾经一片祥和的侯府毁了,还不知道怎么得了侯府真正的权力。
陆娇甚至想跑到陆远铭面前问问,她这个曾经谁也不给面子的堂哥为什么会对楚宵听之任之!
但陆娇哪里敢,其实她心里也有所猜测。
陆远铭如今目盲身残,失去所有,很有可能因此意志消沉,便万事不顾了。
因此陆娇更觉得自己应该改变这一切,等到几天后侯府举办她的及笄礼,将福慧公主邀请过来,那时候,陆远铭就知道,还有人念着他,顾着他,陆娇就不信陆远铭不感动!
就在陆娇思考的时候,她的一个奶娘走了进来,笑眯眯地说道:“小姐,你看老奴买到什么了?”
陆娇起身疑惑地看着奶娘手中拿的一个盒子,想到之前吩咐对方办的事情,陆娇高兴起来,立刻将盒子接过去打开来看。
只见盒子里正放着几个花色不一,款式别致的荷包。
陆娇将荷包翻来覆去地看着,越看越满意。
虽说名门淑女各个说出去都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就连绣工也要攀比一二,但总有人有短处。
而刺绣又偏偏是最劳累心神也最好糊弄的一桩事。
毕竟琴棋书画还可以在婚后和夫君一起,算是陶冶情操,培养夫妻感情,可这刺绣,又有谁多关注?
因此便有了一些代针娘子,为些高门小姐做些绣品,又保守秘密,谁也不会说出去。
这在年轻一些的小姐之中是比比皆知的事情。
陆娇现在没心思放在刺绣上,可是又想拿精致的绣品送给张媛,讨好她,自然就想到了购买代工娘子的东西。
但未免张媛看出,陆娇特地让奶娘找那种新来代工娘子。
这时陆娇看着荷包上栩栩如生,比她之前见过的都要生动多了的图案,有些纳罕道:“奶娘,你买的这个荷包怎么绣的,我怎么没有见过这种绣样?”
奶娘也啧啧称奇道:“那绣娘是新来的,老奴问过了,她说这是加了什么阴影的绣法,可以使图案变得更加立体,老奴也不太懂,不过老奴特地打听过了,那绣娘今天还是第一次卖绣品,她供职于一位主家,研发出了新花样,让她出来卖卖试试,看看效果,以后不一定还会卖。”
陆娇皱了皱眉,也没怎么听懂,不过这绣品针脚打的很好,花样又别致,看着赏心悦目,拿来送给张媛最好不过。
想到这里,陆娇干脆立刻动身。
此时张媛刚忙完上午的事情,如今她对楚宵早已是心服口服。
楚宵不仅手段厉害,心思果敢,在先前那样不利的情况下,也能破釜沉舟,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连陆彦这样的人都能轻松扳倒,怎么会是一般人。
而且谁不知道在府内,下人都是看碟下菜,楚宵如今是侯府半个主人,竟然还信任她,让她负责府内诸多事务,给她这份权力,这等心胸气度,更让张媛感念不已。
张媛也一心想把差事办好,这样平日里有事情可做,更重要的是,有借口可以躲避她那时常板着一张老脸的丈夫,还有不懂事的“女儿”。
这时听到陆娇来找她,张媛意外之余,也不像以前那般高兴,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心烦。
陆娇进门后,脸上便堆起了笑容,亲亲热热地叫道:“娘,女儿来看你了。”
张媛见状,也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她带了陆娇这么四年的时间,虽不是亲女,也差不多了。
见张媛果然心软,陆娇更为得意,将手中的荷包递了出去:“娘,这是我特意为你绣的,女儿一片心意,还望娘不要推辞。”
看到手中的东西,张媛不免受宠若惊,这些年来,陆娇从未送过她什么礼物,张媛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这时陆娇趁热打铁,道明了来意:“娘,女儿求你一件事好不好,过几日女儿及笄之礼想办的更盛大一些~”
张媛原本热切的心突然冷了冷,神色也淡了下去,但陆娇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张媛一向疼爱她,陆娇早已习惯了:“娘,你现在管着好多东西,这点事有什么,是不是?娘之前答应过我的,要给我办的漂漂亮亮的......”
*
这场问话一直持续到了下午,这才罢休。
李子秋在他的簿册上添了无数笔,负责记录的官员更是写满了厚厚一摞本子。
临走前,李子秋朝着陆远铭深深作礼,却因有旁人在,只能沉默。
当然,语言的力量在此刻也是苍白的,不如用行动作为证明,将这一切的真相找出。
司马冲则眼含怜悯地摇摇头,陆远铭也是可怜,曾经何等风光,如今只是一个废人,怕是活不到见着结果的那天了,不过这样也好,倒也不用伤心。
将这行人送走后,楚宵返回屋中,只见陆远铭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在嘱咐陆一什么话。
看到楚宵,陆一脸上不禁有几分闪躲之色,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楚宵面前出现。
陆远铭如今并不打算再避着楚宵,早晚有一天,对方也会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只是有些东西,自己还不能向他说明,毕竟知道太多,对他并没有好处。
但像这些事情,是不需要再瞒下去的。
这时察觉到楚宵回来后,陆远铭忽然抬起掌心,朝他伸出手来。
楚宵虽然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快步跑过去,将手稳稳地放进陆远铭有些宽大粗糙的手掌。
陆远铭忍不住紧了紧包握住的手心,神色淡淡:“这是陆一,银羽军精卫。”
几日前,陆一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立刻跪下去,朝楚宵叫“夫人”,毫不含糊,反正迟早楚宵都会成为真正的主子夫人。
紧接着陆远铭也寥寥数语介绍了一下陆一的身份,以及他曾经的银羽军。
之后,陆远铭又说了一些让陆一去办的事情,大多都是和这次查案有关。
楚宵很快就听明白了,这次查案,必定风险重重,尤其是李子秋......
这边说完之后,陆一便匆匆离开了。
等人一走,陆远铭似乎不愿多提,楚宵看出了这点,也没有再问。
他又不是没有看出来,陆远铭对他已经非常信任了,否则也不会让陆一出来相见,看来接下来的任务会更加轻松了。
可是,楚宵看着陆远铭紧闭的双目,无声地叹口气,等他眼睛好了,自己真的能够放心离开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好像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很快,楚宵不再烦恼,今天事情太多,他还没来得及吃饭。
对了,楚宵看着陆远铭脸上的妆容,他还忘了给他卸妆!
叫人打了一盆热水后,楚宵将毛巾一点一点地拧干,正准备给陆远铭擦脸。
这时,陆远铭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轻轻捉住了楚宵的手腕,浑然不觉语气带了几分罕见的小心:“给爷摸摸你的脸,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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