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就不想知道,这第三祸为何吗?”
左脚刚踏在门边,右脚却陡然迟疑,缓缓落下。因这力道的骤然放缓,鬓边步摇垂珠噼啪碰到一处,抽在眼角,一点点酥麻的刺痛。
盛怒之下,王熙凤急转回身,一个眼刀飞去,恨不得将堂上端坐的司空大人扎出百十个透明窟窿,“我尊重曹司空,可司空句句刁难!是欺我贾家无人吗?”
“夫人何出此言呐?”曹操并不气恼,游刃有余,持酒踱步过去,“夫人威名,操有所耳闻。嗯……几番面谈,确实名不虚传!”
平儿见凤姐气得两腮带赤,闷声喘气,既怕她气伤了身,又怕她动手得罪曹操,上去扶住她。
凤姐甩手撂开平儿,挣扎着就要上前喝骂,“我敬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拜帖、礼物,样样不曾怠慢!你是朝中重臣,我也是公府命妇,岂容你一再戏弄!”
“哈哈哈哈哈……”曹操闻言开怀大笑,杯中酒都溅洒出来,沾湿了袍子。他伸手指住凤姐,“操若不敬重夫人,便同对贵府两位老爷一般,一面都不会见!哪里还会与夫人周旋这许多时辰!”
“你!”
“我耗费时日,劳动唇舌,出手帮忙,不为其他,皆为……夫人耳!”曹操昂首走到凤姐面前,微微压低身子,坏笑着将酒送到凤姐唇边,“夫人若有半分感激,不妨喝了操这杯薄酒……”
“呸!”凤姐怒不可遏,右手挥开酒樽,左手起势就往曹操脸上招呼过去,被曹操一把拦下,死死钳住玉腕。
平儿立马跪倒在地上。
曹操习武之人,力气不小,王熙凤苦苦挣脱不开。曹操使力把她拉来,贴近她脸颊,厉声道:“操欲纳夫人为妾,然以夫人雷霆秉性,必不应允!此之为第三祸!”
王熙凤怒目瞪视。只听“啪”的一声,曹操左脸漫开一片火辣辣的疼痛。曹操撒开手,难以置信,“你!”
凤姐这一巴掌,足用了十成力,震得自己手麻。她后退几步,摸摸拍红的掌心,狞笑:“把话说开,最好!省得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哼,大人既听过我威名,就不该如此小看于我啊!我不是你素日调戏惯的娼妓舞女,敬你怕你由着你侮辱!”
曹操忍住怒气,耐下性子,坐回案后,“夫人莫要翻脸。操也是一片好意。”
王熙凤不信他鬼话,索性甩开膀子闹起来,“你当我好糊弄!城中宵禁,车马行人,全都禁止出行。我一个寡妇人家,身边只带了个丫鬟,在你府上过夜。我的清白、荣府的颜面,明天还要也不要!”
“假如是那等书香门第、知礼之家,我就是借宿一晚,倒也无妨。奈何曹司空污名远扬,许都谁人不知!谁人敢留?”王熙凤冷笑,丹凤眼从曹操身上往四下扫开一圈,凌厉如刀剑,“不如今晚大闹一场,闹得人尽皆知!我可都是为了司空和荣府的名声着想啊!你可要体谅我这份苦心……”
“哈哈哈哈哈……天下美人何其多,凤卿可知操为何属意于你吗?”曹操忍俊不禁,无视凤姐白眼,自顾自答,“凤卿人如其名,非凡鸟可比!”
曹操站起来,整理袍袖,踱到门口,“夫人放心,操既允诺要纳夫人进门,就不会逾矩。来人,送夫人去后院安歇,好生照顾!”
王熙凤懵了片刻,见侍女过来引路,想起自己断不能如他心意在府中留宿,正要掀桌闹事。
曹操洞若观火,背对凤姐,“夫人莫要白费力气。操治家严苛,今日手刃细作,尚不会叫外人知道。夫人就是拆了我这座司空府,我也有的是办法不走漏一点风声!”
当下两个侍女打起门帘,四个侍女躬身引路,齐声说:“王夫人请。”
纵使王熙凤手段再多,此时也无计可施,怒极反笑,银牙暗咬,“司空本事通天,倘若用于国事,真乃汉室大幸!”
“夫人谬赞了!”曹操扶住凤姐后背,亲身送她出去,“操今日三言三祸,悉为夫人考量。长夜漫漫,还望夫人斟酌一二……”
琼酥金脍,玉液佳酿,杯碟错杂。王熙凤生了半天闷气,渐渐缓过来。打量案上吃食,精细用心。房中婢女,进退得当,看来曹操那位丁夫人治家也不错。
平儿看王熙凤脸色松动,递过筷子,“奶奶就先用点吧。”
为首的婢女上来服侍,王熙凤各样尝了几口,窗外远远飘来管乐之声,试探问:“这是贵府夫人弹琴?”
婢女眼神犹疑,禁不住凤姐逼视,支吾:“是,听琴声应该是卞夫人弹奏。”
王熙凤对曹操内宅之事也有听闻,除去正妻丁夫人,就要数这位出身倡家、生下四子的卞夫人最为得宠。
婢女大气不敢出。王熙凤独坐无趣,拉了平儿坐下一道用饭。吃完后,婢女挨个端来清水、漱盂,撤去碗筷杯盘,敬上香茶。王熙凤默不作声,一一用过。
婢女倒也识眼色,“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婢子们就在外间候着。”
王熙凤心想,这几个小丫头不过借服侍之名来监视她,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平儿见外人离去,凑到凤姐身边,剪剪灯花,“奶奶可想到办法?”
“我还能有什么法子。路都被他堵死了。外头巡夜的少说也有三四拨人,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回去?”王熙凤环顾四周,室内器物华美,画屏绣帐,炉香萦绕,确像是个夫人小姐的闺房。
平儿急得如坐针毡,声音都大了几分,“真待到明早,家里……”
王熙凤何尝想不到,眼下真是无路可走,白被曹操占了一通嘴上便宜。她管家多年,还没受过这窝囊气。双手一软,重重砸在桌上,玉镯碰出几声清脆响声,暗夜里格外明显。
王熙凤叹出口气,手指顺着玉镯上扭丝的纹路来回摩挲,时而又勾勾镯子,摸摸手颈,惨笑一声,“这玉镯松脱成这样了……”
“奶奶日夜劳神,怎么不瘦?”平儿走过去铺床铺被,虽不是在自家,还是要打理好,让凤姐睡个安生觉,“这几日为了兰哥儿、环哥儿的事,操心奔波。要我说……”
“要我说,奶奶干嘛不躲躲懒,省点力气?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再作践坏了,可怎么好?”平儿出去吩咐婢女准备洗漱的热水来,帮凤姐卸去钗环,压低声音,“下红才止了,别又闹起来……”
“就你碎嘴!我哪里就昏头了……”王熙凤来回看自己脸色,确实比几个月前好不少,半喜半忧,“谁不知道惜身养命?眼见着家里一日比一日不济,这心呐,哪里操得完呢!”
凤姐累,平儿也不曾少出力。王熙凤院里上上下下,主子下人,没有一个不跟陀螺似的成天转个没完。原先人人都盼着落个好差事,好捞油水,挤破了头也要往他们院里去。现在是巴不得给钱贿赂,能分去老太太屋里享清福。
“东府那头事儿比咱们少,尤大奶奶还累得不成人形了。”平儿说这话,声音都有点发抖,像是预见什么顶可怖的未来。
“这么一天天耗下去,好人也给拖死了……”王熙凤嗫嚅说出这么一句。
两人都沉默了。
方才不过拼着一口气强挣,细细咂摸曹操那话,她们都不傻。曹操是把凤姐的命算得一清二楚了。
夫人有三祸!
头一祸,是大厦将倾、回天乏术,苦累卿卿性命。
次一祸,是二尤记恨、纠缠不休,难料明日前景。
末一祸,是曹操属意、步步紧逼,中计进退无门。
寒鸦栖枝,老树枝干盘虬,树影映在窗上。平儿灭去几盏灯,单擎着烛台过来,“奶奶睡吧。今晚我来守夜,要是有什么动静,我好及时知会奶奶。”
王熙凤眼眶湿润,自己过去防着平儿,叫她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就剩她俩彼此依靠,倒觉出真情来。
“撑不住你也睡吧。唉……哪里敢睡踏实呢……”
一夜平静。曹操果真应言做了个正人君子,不曾来惊动。可凤姐和平儿,一面担忧曹操,一面烦恼明日回去如何应对,辗转反侧,几乎没合过眼。
次日清早,晨钟刚过,就有婢女打水过来伺候凤姐洗漱。昨日来的马车也在门外等候,送她主仆二人归家。
贾府这一夜,王熙凤院里的灯火一直亮着。贾赦、贾政两房看似平静,实则从宵禁开始,就暗潮涌动。
王熙凤归家后,自去院里重新梳洗、更衣。小红得凤姐吩咐,去贾母房中先行通报。
琥珀在门口拦住小红,“可是二奶奶回来了?”
小红点点头,“二奶奶派我来,说一会儿就来给老祖宗请安。”
琥珀面色异样,可凤姐安然无恙回来,终是松了口气,“好,我去告诉老太太。”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府里就传遍了王熙凤清晨归家的消息。凤姐和平儿并不理会下人私语,径直朝老太太院里去。
贾母端坐在榻上,少见的威严,王熙凤挂着笑,进来就给贾母福身行礼,“请老太太安。”
贾母一反常态,静静望着王熙凤,也不叫她起身,“曹司空可好?”
王熙凤敛容,抬起头,“好。该办的事都已办完。”
贾母觑觑凤姐面色,伸手招她过来,王熙凤会意,起来拉过老太太的手,乖顺坐在她身边,赔笑:“都说求人难,昨儿个我才见识到了。这不,错过宵禁时辰,只好在司空府暂住一晚。让老太太担心了,该打!该打!”
贾母不似往常那般爱笑,拍拍凤姐手背,眼珠不知看屋里什么,虚虚扫了几眼,像是自言自语:“嗯……家里不比从前了。是难!”
王熙凤收了笑,低头考虑了会儿,挨着贾母,“老祖宗是怪我?”
贾母转过脸,对着王熙凤,摸摸她鬓发,眼中含泪,“我不是怪你,是心疼你。唉……这么多年,家里多少事都是靠你,累出一身病不说……”
贾母眨眨泪眼,咽下许多话,听外头丫鬟脚步声来往,双手微颤,“丫头,你先回去歇歇吧。这家里的,是人是鬼,马上就现形了!”
王熙凤登时了悟,偌大荣国府,真正能理解她、洞悉人情的,怕是只有贾母了。
这头王熙凤刚回去睡下,府门外一辆马车停下。十来个小厮,穿戴一新,抬着贺礼上门,甚是显眼。
贾赦、贾政并邢王二夫人得了通报,赶到前厅。厅里堆满箱匣,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贾政上去喝住为首男子,那人转头一看,恰是许县县令满宠,“许县令这是……”
满宠躬身施礼,满面春风,“受曹司空之托,上门做个媒人。”
这话出口,四位贾府长辈登时脸色大变,局促不安,各自心里明白。贾政背手退到一边,唉声叹气。
贾赦强忍羞愤,发问:“咳咳……不知做何亲事?”
满宠假装看不出四人反应,拈须笑道:“曹司空得知令媳新寡,仰慕王夫人已久,特来请我说亲。说起来,这桩缘分,还与在下有几分关系!”
“礼单在此,还请过目。”满宠深知个中情由,不给贾家拒绝余地,扬声道:“司空大人择定本月廿四日为吉日,迎娶王夫人。其余琐事,过后会派管家登门详谈。告辞!”
满宠乘兴而来,得意而去,看似有礼,实则不容拒绝。贾赦接过礼单,在手里翻阅许久,一屁股坐下,“如何是好?”
无人答话。
王夫人是王熙凤姑妈,又得王熙凤多年料理管家,替她夺去大房管事权力,自然不想放凤姐走,“这曹司空未免太欺负人。琏儿去世才一年,就惦记咱们凤丫头。无缘无故的,怎么好同意?何况他早有正妻,岂不委屈了凤丫头?”
贾政最厌这七拐八绕、儿女情长的烦心事,一心想凤姐昨夜未归,只怕已委身于曹操。日后传扬开来,他如何面对朝中同僚,“那曹操权势滔天,忤逆他意……”
邢夫人急吼吼插话,“还能怎么着?依我看,咱们现在也开罪不起曹司空。他家大业大,虽说不是正妻,凤丫头过去也是穿金戴银,绝不会受苦!这等好事,多少人盼不来。能与曹家结亲,对咱们也没害处不是!”
左一句,右一句,绕不开“利”字当头。何况这四位长辈,都是饱受权力更迭、迁都奔波之苦。眼下曹操权势日盛,要是能攀住他,多少救起家业,在贾母乃至列祖列宗前,肩上扛着的败坏基业罪名也好减轻一分。
王夫人竟也动心,还是犹豫,“万一哪天他失势了,怕不是会连累……”
贾赦和邢夫人讪讪别开脸,偷摸对视一眼,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王熙凤嫁过去,要是得宠,他们受益。日后失势,横竖是个妾室,拖累不到他们身上。
满屋子红绸彩礼看得心烦,贾政思来想去,还是拉不下脸面,纠结不已,“这事我们做不得主,须得看老太太意思!还有,还有问凤丫头意愿!”
作者有话要说: 曹金莲:夫人若是有心,吃我这半盏残酒……
武熙凤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司空休要恁地不知羞耻!”
对不起……串戏了……
并非有意要把曹操写得猥琐……主要是《三国演义》中,曹操宛城戏邹氏这段,也挺……轻薄。曹操和凤姐这对cp属于相爱相杀,目前还不能算真爱,后面会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所以就暂且容忍一下这个有点过分的曹丞相吧。
曹操和凤姐的戏份说了这么多,差不多还有一两章就暂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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