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收拾过赵姨娘和一干下人,接过凤姐递来的茶盏,喝几口润润嗓子。瞧屋里众人,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出。琢磨着王熙凤日后不能管事了,李纨和探春就是她左右膀臂,还要多提点锻炼才是。
王夫人训斥几句,顿感劳神,让人扶着回屋去了。探春在院门口快步跟上凤姐,欲言又止,王熙凤看她有话要说,笑吟吟挽住她结伴回自己院中去。
探春生来性子直爽,快人快语,进门见屋里只有凤姐和平儿,鼓起勇气张口问:“二嫂子真要走?”
凤姐素来是赏识这个外号“玫瑰花儿”的三妹妹的。拉她坐下,应道:“应该是这样。”
探春估摸当中内情自己不便打听,凤姐多年辛劳,她也看在眼里。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姐妹离散,连掌家人凤姐也留不住。前些日送走了史湘云,眼见着还要送走凤姐。
更有一层,她在管家上颇推崇王熙凤,王熙凤一走,难免有孤立无援、灰心落寞的伤感。
王熙凤见她伤神,握住她的手嘱咐:“往后家里的事还要你多留心了。”
探春心头满是苍凉,皱眉恨道:“家里如今这样,我也是白操心!”
王熙凤深有同感。她言语谨慎,有些真话不动听还容易落人话柄子,不如不说。可她就要离开贾府,怜惜探春这等心肠见识,低声道:“三妹妹凡事以大局为重,劳神费力,我很是佩服!但也别忘了替自己打算。”
探春不料凤姐说此心里话,出神凝思,来回咂摸意味。
凤姐笑笑,“三妹妹日后有什么难处,家里人不便帮忙的,只管叫人给我送个信。我能帮,一定给你办妥!”
“这……”探春得她一席话,感动非常,上去给她行礼,“那我先谢过二嫂子了!”
王熙凤一直相送探春到院外,远望探春离去背影,悠悠叹气。她一直对三姑娘另眼相看,原还好奇她今后能遇上什么姻缘。要是老天开眼,能许个好人家,不辜负她这副热血心肠和过人的头脑见识,倒也是桩美事了!可惜她自己现在都如浮萍入海,前路难测,哪有闲情张罗别人前程呢!
“珍大奶奶!”平儿眼尖,瞧见宁国府贾珍的夫人尤氏行色匆匆过来。
凤姐招呼一声:“大奶奶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说着凤姐就侧身要让尤氏进院,尤氏眼神躲闪,过来按住凤姐,“我来找老太太说话,就不进去了……”
王熙凤不强求,瞅瞅尤氏面色,形容枯槁,不过一两月不见就憔悴至此,惊诧:“大奶奶该保重身子才是啊!”
尤氏听见这话,欲哭无泪,遮遮掩掩,“睡得不好……想来找老太太问问她有没有可靠的道爷僧人,我好去求个庇佑!”
王熙凤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尤氏早先不是沉迷法术,疑神疑鬼的人,“大奶奶还是及早找个郎中诊治,吃点安神补身的方子吧……郎中不管用,我听说珍大哥哥不是在家请了道士吗?大奶奶做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尤氏不听还罢,一听这话脸上血色全无,不住摆手,硬生生岔开话头,“你的事我听说了。我和你珍大哥哥谈过,没办法的事……唉……”
王熙凤看尤氏兀自烦恼,自己不差她几句关怀感伤的安慰话,“老太太这会儿还没用饭,大奶奶去吧!”
王熙凤和平儿劳累半日,一前一后回了屋子。平儿吩咐人上晚饭,自己帮着布菜,婉言道:“看样子,和珍大爷有关……”
“多半没错了……”凤姐在灯下捧着曹操送来的檀木盒子,来回打量。金锁金镯,黄澄澄,宫内做工,精细考究。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王家最不缺珍宝古董。长这么大,什么金银玉器没见识过?但曹操送给巧姐儿的这礼,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妈,看什么呢!”巧姐儿掀帘跑出来,伏在凤姐背上,立刻就被盒子里的金锁金镯掳走眼神。
“好漂亮!”巧姐儿伸手就要摸,凤姐由着她拿去把玩。
“字都写完了?”
“写完啦!”巧姐儿把金锁金镯挨个在自己脖子、手颈子上比比,“我戴合适!妈要送给我吗?”
“喜欢?”凤姐看来看去,横看竖看都觉着女儿生得纤巧秀美,也是真得这上等金器来才配得,勾唇一笑,“是顶厉害的人送你的。”
不出凤姐所料,巧姐儿笑容顿散,撅着嘴,留恋不已地取下金锁金镯,在手里耽搁好一会儿,还是放回盒子里。
平儿不解凤姐为何要当着孩子的面提曹操,正要上来安抚巧姐儿。王熙凤牵过女儿的手,引她到桌边坐下吃饭。
王熙凤给她夹菜,“妈可没跟你赖账,都是你爱吃的!”
巧姐儿眨着杏眼,默不作声吃着。平儿夹在她母女俩间,心疼姐儿,但凤姐装作不知道,平儿哪里敢多这个嘴。
饭刚吃完,平儿盛来甜汤。才喝了一半,王夫人屋里彩霞捧着婚服过来。凤姐还是不避女儿,让彩霞把衣服送进内室挂起来。
巧姐儿撂下喝去一半的白瓷汤碗就跑到别间去。平儿望望那被姐儿掀起的门帘还飘飘未落,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姐,“姐儿还小,奶奶这般惹她难过做什么?”
“唉……现在不叫她知道,难道要让她在那天哭闹给客人看吗?”凤姐靠在榻上,听外头计时的水滴漏“滴答滴答”,宛如雨打芭蕉样的点点滴滴叩在人心上。
平儿悟过来,凤姐这是打定主意改嫁了,走过去关切问:“是二太太的信说了什么?”
王熙凤仰面打量她,良久轻笑出声,“你是越来越聪明了……”
凤姐从榻边锦盒里取出信来,拆开来回看,“是我娘家加急寄来的。其余的,你也不用知道。”
平儿闻言,识趣避开,进内室打理熏笼、床铺去了。王熙凤凑到灯下,把那信看上一遍又一遍,看到最后她自己眼前都是数不清的墨字飘浮,一个字也认不出意思。
“王家派人送来的……”下午那会儿,王夫人先叫平儿去料理议事厅里赵姨娘的事,也是有意支开平儿,取出信来,“自打你舅舅病故,家中不复当初。但我考虑你再嫁一事,须得告知娘家,着人送信回去。”
凤姐大致扫过,无非是哥哥王仁并家中几个旁支亲戚长辈,通篇诉苦,乃至搬出祖宗、已故的舅舅王子腾来,婉言逼迫王夫人和凤姐同意。
凤姐心里直发笑,说到底,里里外外,贾家、王家,全是惦记着曹操的权势,几时真把她的死活当回事?
若说王熙凤今日之前还有几分眷恋、真情,顾忌贾府的声名和亡夫,尚且不是心甘情愿。见了这封信,倒是把五内一股缠绵私情尽数了断干净!
王熙凤摘下灯罩,把信卷起,借着烛焰焚去这一纸笑话。火光照亮她眼底薄凉的决意,“当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眼前、脑中胡乱漂浮的墨字随着火苗焚烧殆尽,自此清净!
王熙凤了去心事,松快许多。趁着天色未晚,今日不如早些安歇。进屋一看,平儿收拾完床铺,愣愣站在喜服前发呆。凤姐想起尤二姐入宫之前,自己与平儿还做了一番伤感之叹。
“你喜欢,不如你替我嫁他!”王熙凤走过去,坐在床边,坏笑着看平儿被她唬得直捂心口。
平儿嗔她一眼,“我是没这福气的!”
“这话没意思!谁又说得准呢!你看我,不就是活例子嘛!”王熙凤怕她不禁戏耍,回头恼了,拉过她在身边坐下,“玩笑归玩笑,你去支些银子。哎!别给我省钱啊,好好去做几身新衣来,咱们光鲜着出府!”
平儿低着头,没了白日威风,“奶奶真带我去?”
“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嫁妆我能不带,巧姐儿,还有你,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随我陪嫁来的,不与他们相干!咱们一道来,一道去,谁也别想溜!”
平儿才要掉泪,又被凤姐几句话逗乐,点点头,“我去把姐儿抱来。奶奶哄哄她吧。”
“哎哟哟,我是造了什么孽!才哄完你,又要哄她,唉……”
凤姐算是想开,平儿跟着高兴,“奶奶少造嘴孽就能凭功德做观世音啦!”
凤姐想着巧姐儿先前的反应,是喜欢曹操送来的礼物。忙去把檀木匣子拿来,细细端详金锁金镯。锁上倒没刻什么乱七八糟的吉利话,细工雕刻,正反面都是一对凤凰,栩栩如生。
“哼,他倒会挑!”凤姐摆弄盒子,不想盒底“咯哒”一声,木板是活动的。凤姐取出金锁金镯,放在床边,细长指甲挑出木板,盒底夹层里还藏着一封书信。
“妈……”
凤姐慌忙把木板按回,笑着招巧姐儿过来,就要给她戴金锁。巧姐儿却死活不肯要。凤姐只好先卸妆洗漱,搂着女儿进帐睡觉。
帷帐里,只有母女二人,凤姐嗅嗅女儿身上的淡香,柔声问:“妞妞是不是不想妈走啊?妈会带着你的。”
巧姐儿委屈答:“我晓得妈会带着我。可我不想妈跟别人……宝叔叔在家时,给我讲《烈女传》,那上头有贤德名声的,都是要守节的。父亲走后,妈难过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不想别人说妈的坏话……”
王熙凤不怎读这些烈女孝女的,就是听人讲过,也不知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女儿受人教养她是欢喜的,但看书受教后,生出这些想法来,却使她颇为头疼。
王熙凤慎之又慎,权衡言辞,“妞妞为妈好,妈很喜欢!但世道不一样,妈是做不来什么烈女呢!况且妞妞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女人,能做烈女的有几个?妈要是学烈女,现在一刀抹死,或是割鼻毁容,你愿意吗?”
巧姐儿几乎要跳起来死抱住凤姐脖子不撒手,“妈不许这样!我不要妈学烈女!”
王熙凤放心,女儿只要松口,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教导回来。从枕头下掏出金锁和金镯,晃荡几下敲出碎响,“妞妞不必怕那厉害老伯!有妈在,他不敢不疼你!”
凤姐这话她自己也拿不准,不过想让女儿安心。巧姐儿灵慧,犹豫道:“万一老伯不喜欢我呢?”
“我们姐儿谁见了不喜欢!快些睡吧……”
凤姐听耳边传来巧姐儿均匀的呼吸声,轻轻把手臂从女儿头下抽回来。拾起枕边那封从木盒里取出的信,到外间点起一盏小蜡烛看。
第一张纸上只有一句:“操知夫人近有心病,特献良方。”
凤姐嗤笑:“又来这套!装神弄鬼!”
继续看下去,下张纸上也只有寥寥数语,却叫王熙凤由衷笑开:“女娃巧姐,视如己出。夫人位分,暂次丁、卞。内宅要务,还望相助。”
三句话,便是三句诺言。
善待巧姐儿,明言王熙凤的位置,许给协理治家的权力。对于现在的王熙凤来说,再无其他不足了。
葱指一捻,下面竟还有一张,凤姐再看,上头是首诗:“秋夜念嫁娘,鸿雁亦成双。寄书慰卿怀,盼得神女来。”
酸诗她都听宝玉和姑娘们做过一箩筐,曹操这诗写得比他们的直白好懂多了。凤姐咬唇露笑,嘴上饶是嫌弃不已,“文绉绉、酸溜溜的!可惜得很,我什么酸话没听过,还能着你的道!”
凉夜烛火,映出地上一道细长美人影,垂头颔首,久立读信。
凤姐把书信折起,仍旧塞回信封,收在盒子夹层里。连同女儿那套金锁金镯,一并好好放在婚服旁的桌上。
这厢得了凤姐准话,贾府隔日就忙碌起来。有王熙凤做挡箭牌,贾府长辈不用担心回头被人戳脊梁骨,说是他们巴结权势,逼迫寡媳做妾。曹操那头有意给凤姐体面,贾府自然不甘丢份。虽是家中银钱吃紧,不过曹操府上暗中贴补不少,弄个像模像样的排场不成问题。
况且贾府做足排场,也是曹司空体面。许都谁人不知曹司空要纳荣国府王夫人为妾,声势浩大,足见其势头不凡。
自始至终,贾母都是置身事外,大小事皆不过问。
到了廿三日晚,贾母更衣欲睡,鸳鸯出去打洗脚水来。
“鸳鸯,我明天戴这勒子你看好不好看?”贾母眯着眼挑勒子,听见脚步声,只当是鸳鸯,头也不抬就问。
“我看挺好的!”
贾母猛地抬头望去,凤姐端着盆儿,笑呵呵站在面前。
“凤丫头?你怎么来了?”贾母坐起身来,“快把盆放下!”
王熙凤把水盆放在贾母脚下,托起老人家的脚小心翼翼浸入热水里,“我明个儿就走了。往后再没福分在老祖宗面前尽孝。今晚就准我一回吧!”
“唉……”贾母笑不出来,瘫在靠枕上,老泪纵横,“我眼见着这个家散了……”
王熙凤鼻尖酸涩,仍是和以前一样搜肠刮肚想出话来哄她,“老祖宗保重身体!老祖宗还要看宝玉回来孝敬您呢!别回头老太太哭出个水池子来,宝兄弟啊还得划着小船来给您磕头呢!”
贾母泪还没擦,就被她逗笑,上去爱抚她额角,“往后你也不能这样时时逗我开心了……”
“那哪能啊!老太太想我啦,只管派人过来!我就是老太太养的那个说书女先生,但凡老祖宗一句话,风里雨里都要过来出台呐!”
“哈哈哈哈哈……好,有你这话,我就不客气喽!别回头抱怨,老太太三天两头召我,烦也烦死了!”
贾母笑过,拍拍床榻,示意凤姐坐过来。凤姐给贾母擦完脚,自己擦干净手,贴着贾母坐着。
贾母摇摇头,语声含倦,“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看不开的。这么些年,我自攒下些体己钱。原是打算预备你宝兄弟和林妹妹的婚事,不想世事无常……宝玉的那份,我还得留着。你林妹妹那份,送葬时动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已经叫鸳鸯补到你的嫁妆里去。”
“老太太……”
贾母拦住她,“这是我对儿孙们的一点心意,你再不要就是驳我面子了!你嫁进我们家来那会儿,何等风光!这一两年败落,连你嫁妆本儿都折进去不少。都是你应得的!我就算留着,往后也是叫你那不成器的公公婆婆弄去,不如给你。你要是念我的情,就留给巧姐儿吧!”
王熙凤点头受了。贾母腹中似有千言,嘱咐不尽:“我这回一句话不说。我想你留下,但我知道留不住。还是不说话,让你们少些烦恼。你去给曹司空做妾,名份上是受委屈。不过,我不是不省事,他如今权倾朝野,你跟着他……指不定能有大作为……”
王熙凤苦笑:“什么大作为?过日子而已……”
“底下人总说你是个铁面奶奶,不讲情面的!他们不知道,我知道。你火一样性子,内里是个有情有义的!你若对那曹司空有情,还像跟琏儿那会儿子似的,受苦是一定的。一个闪失,惹祸上身啊……”
次日黄昏,敲锣打鼓,迎亲送嫁。一顶花轿,抬着凤姐,后头一辆小车,平儿抱着巧姐坐进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就从荣国府到司空府。路上看热闹的,堵街塞巷。这要数许都城内,天子迁来后,头一等热闹红事了!
红烛昏昏,内宅幽深,连前厅的酒席欢闹都虚无缥缈起来。凤姐一身喜服,难得怀着三分羞涩,在新房内等曹操过来。
耳边杂乱的脚步,倏忽便是眼前一亮,盖头揭开,曹操显然喝了个尽兴,面庞酡红,脚步虚浮。
珍珠面帘衬得美人桃花面半遮半掩,珠光宝气丝毫不能与那双明眸争辉。曹操心满意足打量王熙凤,伸手就抚上她细嫩的脖颈。
王熙凤还记得昨晚,贾母最后那几句嘱托。
“我是过来人了,有些话不妨告诉你。你和他过,与其再同琏儿一样闹得夫妇结怨,不如就给他个虚情假意。任他在外纳十个百个进来,你眉毛也别动一下……”
凤姐当时深深给贾母磕过头,以作拜别。
王熙凤盯住曹操,堆起笑来,千娇百媚,多年少有。
曹操接过合卺酒,与凤姐饮完,“咱们的巧姑娘可喜欢我送的礼物?”
凤姐替他解去外衣,“当然喜欢,她爱得不肯摘呢!”
“那……”
王熙凤一把将曹操推在枕上,眼角犹带一抹胭脂红,鬓上步摇晃动,影影绰绰,“大人,良宵莫负啊,我们还是尽早安歇吧……”
床头是那只空了的檀木盒,盒底夹层里,一封再没拆开过的书信……
作者有话要说: 曹凤是目前所有cp中进展最快的!但是,情感进度并不乐观哦~
曹丞相多多加油吧!
凤姐和曹操这边的戏写了十一章。因为当中夹着二尤、探春、湘云等等多人的戏份、伏笔,所以不可避免。
下面就是我们主cp瑜黛的时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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