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回房不久,就听得廊下香菱一声招呼。
“哎,诸葛先生,这就要走么?”
薛宝钗心头一跳,却仍是闷坐在窗下。
诸葛亮温声答:“叨扰许久,不便多留。替我谢过你家姑娘,多谢。”
“哎……”
香菱似是还想挽留,话不及出口,那头就听得朱门深启,复再合上。薛宝钗脸上最后一点希冀也随着木门关闭的“吱呀”倏忽消失。
“姑娘。”莺儿端着凉汤进来,她方才在外间,不曾与闻她家姑娘和诸葛先生的对话,但是丫鬟心细,瞧着他二人举止异样,一个闭门不出,一个匆匆辞别。猜测他俩多半是生了嫌隙误会。
莺儿送汤过去,装作不经意似的随口念叨句,“诸葛先生这出怪骇人的。吓得小厨房早起煮了汤来,怕咱们家的人也……”
莺儿一抬眼,正撞上宝钗冷若冰霜,唬得掩口不提,再不敢多嘴,乖巧把汤碗递过去。
宝钗心不在焉,喝了两勺,问:“前几日我让你送回家的东西送了吗?”
莺儿连声应道:“小厮早送回去了。昨儿已经回来,还带了话让我转达给姑娘。我还没来得及说。”
“没什么要紧。怎么说?”
莺儿看出她心里不自在,要寻些闲话来分神,絮絮说来:“替姑娘看过孩子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比原定的日子迟上几天才出来,家里人都说随了二爷,是个温吞性子!”
宝钗微微有点笑容,低声道:“温吞性子很好。”
莺儿见她略微舒怀,越发起劲,“姑娘做的针线活计都交给二爷和二奶奶收下。二奶奶说,替孩子谢谢姑母,等着姑姑回去喝百日酒呢!太太那头欢喜,说家里这阵好一通忙,要姑娘在乡下养好身子,不急着回去便不回,姑娘自个儿做主就是。”
宝钗听后,愈加沉重。她母亲说不急是假,无非是忙着照顾孩子,又不想她为难,顾着她身子才如此安慰。
“家里添喜事,母亲当然高兴……”宝钗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孩子名字起了吗?”
莺儿想了想,摇头,“二爷说还没起……”
宝钗忖度孩子出生也有七八日,如何还没定名,疑道:“咱们家到哥哥和薛蝌这辈,是从‘虫’字辈的,按理下一辈该从的……我记着,应该是‘雨’字辈吧。”
莺儿抿抿嘴,心一横,直说:“太太说老爷过世,蝌二爷的父母也不在。她不大会起名,小公子是家里头一个孩子,更该慎重。到时候大摆百日宴,请刺史大人给他定个名儿。”
宝钗听这话带出刘表来,不由想起去年那桩婚事,忧从心起,猜测母亲是不是还惦记着与刺史家长子刘琦结亲的事儿来。
莺儿再拿话岔开,轻笑,“不过二爷取好乳名。说来也巧,重了史大姑娘的名儿,就叫云儿。”
“云儿……”宝钗将这名细细念着,想起孩子母亲叫岫烟,即山间洞穴中的烟雾。而古人曾以为云是从山穴中生出,薛蝌给孩子起的乳名,就是从邢岫烟的闺名而来,可见夫妇情爱至深。
莺儿在旁候了许久,宝钗不作声,把凉汤喝完。莺儿收拾出去,却听到缄默不言的宝钗微不可查地长长叹出一口气。
诸葛亮从薛宅返家,才觉头重脚轻,险些栽倒。诸葛夫人连忙劝他歇下,派清风去裘家把张仲景请来。
“哈哈哈哈……诸葛小友,好心助人反倒把自个儿累病啦!”张仲景给诸葛亮诊断过,瞅他脸色苍白靠在藤床上,全无昨日意气,开开玩笑,转而对诸葛夫人正色道,“老夫人莫要担忧,令郎这是中暑症候,还未全好,我抓几副凉药,喝上三五日就好!不妨事!今年比往年热,在田间劳作要格外当心!”
张仲景又对着孔明,拈须笑言:“年轻人,古道热肠确是难得,也当保重自己,不要使母亲忧心才是啊!”
“晚辈记下。”
张仲景看他有气无力,却不像是因病所致,不明内情,“小友可是有事烦心?”
诸葛亮叹息,心绪阑珊,哪肯言明,苦笑,“说来话长。裘老先生可好?”
张仲景知他不愿多说,并不逼迫,边收拾药囊便道:“药吃下去,有些效用。须得啊,再观察两天,再作定论。”
“我这几日就暂住他家,白天替乡里看看病症,等他大好,我再走。”
话到此处,有件事诸葛亮疑惑多时,追问:“先生还要去哪儿?”
张仲景眉间阴霾重重,凝重道:“听闻淮南大旱,多有饿殍。自古以来,荒年最易出瘟疫。概因死者众多,无人埋葬,滋生疫病。我听闻淮南已有疫病之象,尽快赶去,兴许还能多救几人。”
张仲景赶着去给乡邻看病,不便多留,留下配好的解暑药就走。待他去后,诸葛慧捧着一只格外大的药包进来,笑吟吟,“二哥,这药怎么煎?”
里面是半本医书。
再看药包上写着一行字:“三日后来取。”
诸葛亮大喜,知道这是张仲景借与他学习的药方,暂且把愁闷放在一边,当即抄录。直写到神思疲倦,停笔醒神,却见星月浸窗纱,心思又随风飞去闺阁家。
情愁难遣,他翻出琴来,已是多日不弹。今夜弹来,心绪凄迷,调不成调。夏夜萤火点点,而今无人堪寄、无人共赏。
三日后的清晨,晨光熹明,张仲景骑着毛驴,铃声清脆,谢绝乡人送别,独自一人踏上了去淮南的路途……
只道这张仲景所言非虚,放眼淮南,金乌长悬祝融来,禾麦枯尽千里灾。可恨僭位袁公路,椒殿千亩锦衣华服,终不问,殿外生灵饥肠辘辘。
“姑娘,他们回来了!”紫鹃一路小跑过来,捏着耳边发辫甜笑报来,扶着林黛玉就往后门去。
两人引颈而望,如血残照下,就见一黑一白两匹马,步履迟缓,驮着两个人吃力过来。
眼见就要入夜,还是闷人地热,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细网,裹着一团化不开的热气蒙在身上,半点喘息不得。黛玉揩揩薄汗,周瑜瞧见黛玉,登时浮起笑来,打起精神抽了一鞭赶来,飞身下马便道:“外头热得很,如何不在房里歇着?”
“今时不同往日,须得谨慎些。这话还是你说的,怎么忘了?”林黛玉嗔道,转而翠眉微颦,打听情形:“城外究竟如何?”
周瑜刚要开口,听得后头没动静,回身一望,鲁肃垂首坐着,瘫在马背上,软成一团烂泥,摇摇欲坠,忙过去一把撑住他身子,黛玉连忙推紫鹃过去搭把手,一道把无精打采的鲁肃扶下马来,侍从拂弦牵起马儿往马厩去拴好。
周瑜和紫鹃快步将鲁肃送回房,安顿在小榻上。得黛玉吩咐,下人端来米粥一勺勺给他喂下去,还用井水冰过的帕子一遍遍给他擦脸。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鲁肃才缓过来,急急喘着,得救样长出一口气:“好多了……”
紫鹃见他好转,给他擦脸的手多使三分力,咬牙抱怨:“你家不是囤上许多粮食,怎地把你饿成这样!”
鲁肃虚弱笑笑:“东城也遭灾,好歹是邻里乡亲,不能坐视不管,我送了些粮食回去。我家不缺粮食,就是今天在外跑狠了,来不及吃东西,热出来的毛病……”
黛玉听完这话,柔声对紫鹃说:“紫鹃,去,叫厨房送晚饭过来吧。”
周瑜累得说不出话来,感激道:“多谢你肯来帮忙。”
明明看眼下情势危急,怕她在外住不安全,请她搬进县衙后宅,还要来谢她。林黛玉看他疲惫不堪,都不忍心说笑,无奈地注视他,又瞧瞧鲁肃,自去和鲁肃说:“子敬先生听听,他还来和我说这话,我看他真是成心了!”
鲁肃笑得脱力,周瑜倦容顿消,垂眸一笑,笑看去,“无心惹来成心过,横竖我在你跟前,没有一日不犯错的!”
黛玉听得这话,掩嘴嫣然笑开。一通说笑,三人心情大好。那头紫鹃带着下人进来上菜,众人吃饭不提。
说是晚饭,无非是清粥小菜,不见荤腥。居巢虽比别处好,但禁不住天长日久耗下来,各处都得俭省粮食。如今米面金贵,有钱难买。城外粥铺日日排起长龙,不到晌午粥锅就见底。城里医馆药铺看的最多的,就是饿病。来问诊的病人,饿急了三五成群,急红了眼,推倒柜台,跑去抢柜子里草药。管他人参鹿茸还是蜈蚣蝎子干,此时都是一个样,只顾往嘴里送,吃下去饱肚就是。
饭后,周瑜将白日在城外所见情状一一道来,“我这几日巡遍居巢治下,灾情尚可。只是多有听闻,别处饥荒正盛,尸横遍野。我担心,灾民听闻此事,会结伴赶来居巢。到时容易出事。”
成百上千饥民若是赶来,居巢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鲁肃低眉叹气,“公瑾嘱咐居巢城外的居民,最好几家暂时同居,藏好余粮,小心戒备。加固城防,增派人手。各处粥铺也都有衙役守卫,以备不测。”
饶是如此,周瑜仍不放心,忆起,“前几日我收到公文,袁公路的手下大将陈兰、雷薄叛变,抢夺粮草,逃往灊山。”
烛火“噗”地闪动一下,一室沉寂。鲁肃换了个姿势,仰头吸气,陷入沉思,缓缓道:“如今袁术部下人心四散。公瑾,须得早做打算。”
在场四人心里都已有数,他们筹谋已久的那件事,终于到了实施的时刻。只是深处黑夜中的人,翘首以盼黎明之际,还未察觉最黑暗的子夜还不曾来临。
晚饭后,鲁肃归家。黛玉在廊下闲坐望月。忽得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分辨,她就知道是周瑜。
“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1】
周瑜叹息似的念出这句。二人都不约而同仰视夜空。但见云海苍茫,月明如镜。一颗星子点缀月侧,静夜宁和。
再低头时,就见黛玉背对自己,细颈娇嫩,执一柄素白纨扇,仿若皎月落入佳人手中。竟一时伤怀,“累你与我受苦。真是不该……”
“好端端的,怎么又说起这话来?”黛玉感觉他不对劲,翩然回身过去,“这是怎么了?”
周瑜有些落寞,在她身旁掀袍坐下。两人四目相对,周瑜苦笑着别过脸去,复抬头看月,牵得黛玉也望向明月。他倍感伤怀,呓语般道:“我总疑心我是发梦,就像老人们说的,九霄之上有玉楼金殿。我常想,你也不像俗世里的人。”
黛玉当他是拿自己玩笑,啐道:“呸,亏我真心以为你有烦心事,却拿这话消遣我!”
周瑜却笑不出来,“我还觉得,你我的际遇,本不该有,所以才常像偷窃得来的一般,惴惴不安。生怕一朝梦醒,就再也不见。”
黛玉听后,心有所感,细细琢磨起来。周瑜看她纤弱侧影,月华下越发显得仙姿玉质,情难自已,欲要抬手覆住她的手,终是停在半空,怔怔收回。
“等撑过今夏,我就把家人从寿春接来,弃官去江南!”
语声虽低,可下了决心,说得字字铿锵有力。本该是梦寐以求的结局,两人能彻底离却袁术的牢笼,周瑜能与孙策重聚,共图大事。林黛玉离家数年,得以返乡。
此时两人却对着地上一双影子,各自伤神。
这回倒是林黛玉先开口劝慰,原是不忍他白间为公事劳碌,晚上还因自己感伤,提议,“好久不听你的琴了。今宵月色正佳,我可不忍心辜负的。不知有没有耳福听公子奏曲?”
“就当是苦中作乐了。”
周瑜眼底晦暗不明,“好。”
取下墙上所挂琴囊,琴是上好桐木所制,天天有小厮擦拭,不沾染半点灰尘。黛玉点起安神香,见烛火月光下,琴身光亮洁净,手指轻轻在琴边拂拭而过,莞尔一笑,道:“难怪你要叫他拂弦了!”
周瑜心事重重,抬手拨弦,琴声铮铮,刚弹出几个音,就叫林黛玉神色一滞。弹的竟是司马相如当日琴挑文君的《凤求凰》。
周瑜弹得入神,似是倾心浇注其中。黛玉在一旁不好出声,听得面红耳赤,执扇遮去半张桃花面。神思纷乱,一曲终了都不曾发现。
林黛玉不想他借琴曲暗传心意。一时间,千般情愫袭上心头,酸甜苦辣齐来,承受不住,欲要抽身逃走,抛下话来,“要死了,你今儿发疯,一次两次不够,专寻我开心!”
“你我之间,还要遮掩多少才够?”周瑜扬手拽住她,眼眶发红,急急追问,“在丹阳时,你我坦诚相对,弹琴论曲,何等亲厚?自打来了居巢,明明我们日渐熟悉,反倒越发客气,不似当日。少时我们在扬州……”
“你这话就没心肝!你嫌我生分客气,你我非亲非故,还要我做到什么份上来?”林黛玉当真恼了,同他理论起来。
“那宝玉又作何论?”
周瑜蓦地问出这话,唬得黛玉神魂俱失。周瑜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是坐实心中疑虑,只觉心灰意冷,哪里顾得上其他,“前些时候,你遇见那金陵甄宝玉时我就觉得奇怪。你与他素不相识,却比旁人亲近。现在想来,只怕是因为你将他错认成了那位宝二爷!”
相识至今,他俩还不曾有过这般争执,周瑜刚说完,就见她珠泪盈盈,掩面哭泣,失悔不迭。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加之心里暗暗憋着一股气,不肯松口。
黛玉低头哭了半晌,周瑜痛心,饶是嘴硬,也被她哭软了心,“你也不必哭坏身子。你真记挂他,只说他在哪儿,天涯海角,我周公瑾成人之美,送你们团聚!”
林黛玉听他说着没头没尾的混话,待要发作又觉得好笑,奈何心中凄然,是万万笑不出来的,略略收住泪,骂他:“谁要你自作多情!你又懂什么!我只回姑苏去!”
“他在姑苏等你?”
“你!”林黛玉被他噎住,以前怎么没瞧出来,这位犯起傻来也是能把人气死的主,抬手用扇子拍他一脸,“你再混猜!我今晚就走!”
周瑜被她一拍,立时懵了,犯疑,听她语气,倒是与那宝玉分道扬镳的意思。正想开口,不想外头拂弦气喘吁吁跑来,“公子,县尉大人来找。说有急事禀报!”
作者有话要说: 孔明:公瑾兄,欢迎加入失恋阵线联盟~
公瑾(微笑):你还有脸说我!
早已抱得美人归的人生赢家曹老板:年轻人谈恋爱就是磨叽……
【1】摘自汉代佚名《别诗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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