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七章(1 / 1)

老城夜深,街巷中远远传来打更声,平添空阔。小庭寂寂,石灯笼照出阶前兰草花影,窗上映出一双人影,神笔在世勾勒不出的风流缱绻。

林黛玉泪眼迷蒙,轻轻用丝帕抹去泪痕。周瑜看她好好一只帕子,哭湿大半,自己难辞其咎。从袖子里掏出干净帕子,欲要递过去,又怕惹她气恼,捏在手里,满眼都是她。

林黛玉看他应了拂弦,却半天不动,呆呆立着,闪着泪眼斜睇过去,嗔道:“你怄人也够了!他叫你你不去,还要来看我狼狈吗?”

周瑜不想自己一片好意,倒落个罪名,竟委屈起来,把帕子塞进她手里,赌气辩驳:“瑜只恐姑娘哭坏眼睛,还怕你不肯恼我不肯要我帕子!”

纵是英雄,也禁不得美人泪磋磨,兀自气短,婉言让步,“我见不得你落泪,姑娘看在帕子的面上,或可恕我?”

黛玉心里暗恨,明明怄人的是他,现在巴巴来哄人的也是他。他这哄人不是一味说软话,来惹气的是他,现在他倒先委屈上了。若要让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她欺负他来着。

“好不要脸面!像是我欺负你来着!”黛玉把丝帕抛回去,背过身去擦干眼角,犹带一丝幽怨,“既怕我哭坏眼睛,何苦来招我!”

周瑜稍稍放心,她这话明显是气消,跟过去面对着她。见她眼睫挂泪,秀眉纤纤,许是方才哭过一回,鼻尖微红,心里哪里还有半点怨怪她的意思。

黛玉羞得不敢抬头看他,怕他一时情动,自己此时心思迷乱,再惹起话来,又讨一回气受。撤身就走,在门边止步,扭头深深送去一个眼神,说出来的话却不肯认输半分,“你昏头了!人家还在前头等你,发什么呆!”

说完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刚进屋,紫鹃在灯下给绣花样,瞧姑娘回来,迎上去来回察看她的神色。黛玉闹起小孩子脾气,含羞抬起扇子遮着脸,自去桌边坐着,“一会儿不见,我变了个人不成?”

紫鹃从桌上陶壶里给她倒来一碗凉茶,晓得她是害羞,有意遮掩,故意说反话逗她,“姑娘就是变十个模样我也不怕。就怕呀……”

“就怕什么?”

紫鹃有意和她隔开一点,促狭嬉闹,道:“就怕姑娘又和人拌输了嘴生闷气呢!”

“你们都不安好心!”黛玉拾起书来,作势要打她。本是和丫鬟玩笑,意兴寥寥扫了几行字,想起和周瑜的官司来,越想越气,板起脸,恨恨道,“如今连你都向着他了!”

紫鹃刚拿起花样子,听姑娘当真动气,急忙过去,探着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周公子说了什么不当说的?”

黛玉抬眸瞄她一眼,心事重重,待要出口忽觉无甚意趣,眼底重又蓄起泪水,低下头去,叹息不语。

紫鹃无法。她姑娘的秉性皆是如此。寻常烦心事,不吝啬与她说。真要论起大事,从来只藏在心里,诉于笔端,往往最后逃不过付之一炬。

不消黛玉言明,她能猜出必是和周瑜逃不了干系。

黛玉枯坐无话,提笔草草写下几句诗,仍觉烦闷,将纸胡乱一团抛在一边。她岂能不知周瑜情意。次次避开,现下回过神来,自己每每觉他情意微露,便慌忙避之不及。

他当她是前尘难忘、旧恨未消,殊不知林黛玉自有一番心肠。休说她尚且不明自己对周瑜作何心意,就说而今她孑然一身,无有依傍,不过空有林家身世,却无家人庇护。昔年在荣国府内寄人篱下,荣府内还是亲戚家,过得整日惶恐,不得安宁。周瑜纵使真心可托,终须听从母命。倘若天意弄人,到头来又是一出凄凉惨剧,自己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何必送上去受人挑剔羞辱,不如回故乡去清净度日,了此残生。

列位看官,林黛玉因荣府一难,仍是心存戚戚。可她前世乃西天灵河岸边绛珠仙草,日夜饮灌愁海水,魂灵所系,皆是情愁。蒙月老改缘,将瑜、黛二人情缘注定,情之生发,不能自已,如何是她强行压抑能止住的。

偏是痴情儿女多痴意。人间是非纠葛,诸多仇怨,总绕不开男女情爱。情爱蔽人耳目、乱人理智,是非到头,或叹世事前缘由天定,或叹天作之合佳偶配,或叹冤孽业债终难消。

一夜煎熬,不得安睡,到天明时,竟惹起旧症来,略咳嗽几声。黛玉不觉什么,真真把紫鹃吓个半死。披衣起来就要去前院叫大夫来。

“你忙什么?我要死了?”黛玉歪靠着枕头,懒懒扶着床柱,黑发散在襟前,倦眼迷离,“不过天热上火,带出几声咳嗽,你少惊动人!”

“姑娘这是什么话?”紫鹃趿着绣鞋过来,“好不容易安生两年,闹将起来我怎么不怕?”

紫鹃想起昨夜情由,后悔连连,“姑娘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有什么不能对紫鹃说呢?姑娘自己说的,从今后没有想不开的因果,怎生又糟践起身子来呢?”

“早知这般,当初拼着命冒死回姑苏,都好过跟他留在丹阳……”紫鹃自顾自说得一头热汗。

林黛玉听她激动,笑着拦住,拉着她手,“说说就不成话!让外人瞧见当我真有什么!你要去请大夫我让你去就是了,倒有一车的话来教训。紫鹃姐姐饶过我吧!”

紫鹃见她气色还好,且有力气开玩笑,才略放松些,穿好衣服,“我出去叫他们请大夫来。姑娘今儿就躺着养养神吧。”

“你去一趟就好,不要劳动府衙里的人。”

紫鹃端过早饭来,黛玉记挂周瑜,问她:“他昨夜几时回来的?”

紫鹃无奈,“姑娘还是惦记他。拂弦说,他家公子去前厅和县尉议事,不久就牵上飞霜马出去,一夜没回房睡!”

黛玉顿时警觉,这两日周瑜和鲁肃夙夜悬心,唯恐灾异生变。县尉深夜来报,定不是小事。

炎夏入夜,江淮旷野朗月低垂。山林间骤起罡风,猎猎呼啸。

“小虎子哎……”野地里一辆板车辗着石子颠箩似的吃力前行,车上直挺挺躺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要不是她从起皮的嘴唇里磨出句话来,就与乱葬岗堆叠的新尸无异。

“娘啊……”虎子在前头学老牛拉动破板车,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干硬的地上,草鞋都磨进肉里,听见老娘亲开口,喜极而泣回头挤出笑来,“马上就到了啊!再忍忍吧……”

“蒸饼……”老妇吐气样吐出两个字。

虎子憋不住辛酸,哭出声来,喉头酸涩,“娘看花眼,哪来的蒸饼……”

“上头……上头……”

虎子顺着他娘的话仰头看去,黑漆漆的天顶上一只圆溜溜、白花花的月亮,虎子愣楞望上两眼,从丹田里鼓起起来,拼着命挣开步子,“娘啊,能吃上,儿子豁出命也让您吃上!”

母子俩打西南头的山里过来,老家早就没活路可走,他一个人拖着老娘一步步从村子里出来。无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跑,全听路上人稀里糊涂嚷嚷,听说哪里有吃的就往哪儿扑腾。哪儿有人扎堆就往哪儿钻拱。有时候去晚了,树皮都没得啃,赶上好时候好运气,抢过来点窝头牛草,能叫不知道饥饱的肚子里晃荡点东西。

前些日子听人说,别处都是见得着死人见不着吃食,只能去寿春城碰碰运气。走到半路上又听说寿春城外边的居巢城有口饭吃。虎子管不了真假,总不能眼睁睁叫老娘饿死。顶着烈日、熬着大夜往居巢赶。

他快记不清走上多久,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也痛得不甚要紧。他最怕身后头听不着老母一声唤,最怕自个儿什么时候两眼一闭就倒在地里爬不起来。直到花着眼看清前头星星点点的火光不是眼冒的金光,才仿佛从脊梁骨蹦出一股子力气,霎时双目清朗。

“娘啊!到了!”

眼泪和鼻涕淌到嘴里,都没从前咸。

周瑜跳下马来,来不及多说一句,快步登上城楼。今晚风尤其大,吹得城头旌旗作响。一头扑到墙垛边,城外夜色土地融作混沌的黑,星星点点的火光散落其间,虫蚁般缓慢爬行,逼近城池。火星渐渐在城下聚成一团一团,像发黑的围屏溅上火星,不一会儿就烧出一团亮来。

耳边风声杂起哀嚎的人声,拍打城门的重响在夜色里敲得分外刺耳。

“大人!”守门卫来报,“城下聚集几十名灾民,哭求进城。”

县尉铁青着脸看向周瑜,端详他脸色,揣摩用意。可周瑜两手撑在墙垛上,直勾勾俯视城下被火光照着的灾民,半晌没个指示,县尉耐心全无,三两步凑上去,舞着手规劝:“大人,万不可心软!城里能自给不假,但还不晓得这要命的年头几时过去!放进一个就有一百个来!”

周瑜眉宇凛凛,眼神劈去,“依你说,尽数赶走,眼不见了事!”

“哼!”周瑜一掌拍下,众军肃然,听他强压怒气,来回踱步,“你睁眼看看这些人!你今日赶他们走,不出我居巢地界多半就得死在路上!”

县尉平素尊奉周瑜,可情势所逼,热血上头,梗着脖子犟道:“大人要做救世主,卑职不敢管!但大人要开城放人,置居巢百姓生死于不顾,就算大人一剑砍下我这颗头,也是万万做不到!”

“留着你的脑袋守城用吧!”周瑜冷笑,召陆骐过来,转身就走,“志气可嘉!可一心求死的诤臣确实比能吏好做得多!”

县尉听得这话,不知如何作答,周瑜瞥了几眼士卒,下令,“守好城门,不可生乱!”

县尉被他镇住,跟随其后进城楼商谈对策。

陆骐在前将他二人请进里间,县丞气喘吁吁,刚刚赶来坐定,等县长定夺,“大人有何主意?”

周瑜风风火火,走去桌边坐下,思忖:“我写两封公文,一封送去东城,求东城县令援助。一封派人快马送去寿春,呈去宫中,报与阳翟侯……报与陛下知晓。”

陆骐皱了下鼻子,侍立在侧,侧过身子担忧道:“早前为鲁子敬先生的事,与东城县令有过龃龉,万一他不应……”

周瑜琢磨,提笔挥毫写好公文,交与手下,“我再托子敬写封书信一并带去。子敬送粮回东城,于他有恩情。况且形势非同一般,不是纠结小事的时候。”

县丞点点头,叩叩桌子,作思考状,“只是他如何援救?各处存粮都吃紧,要他拨粮是指望不上的……”

周瑜挥笔疾书,边解释:“一会儿派些士卒出去,查看灾民情形。年轻力壮、身体尚可的,拨一部分护送他们三五人一队去周边灾情不严重的城池,以此分散居巢压力。年老体弱的,还有妇孺,权且留下,施粥救急。我再多写几份公文送去临近县城。”

县尉听得此话,虽不十分认同,但人命关天,思来想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态度和缓。县丞闭眼筹划片刻,补充道:“这些都是流民,不能轻易收容。情势所逼不得已,但大人还须得向陛下禀报一二。否则,恐日后问责啊……”

周瑜心头一紧,暗自叹息,“嗯”了一声,“多谢县丞提醒。”

县丞久久注视这个青年县长,眼神中竟有一丝不忍,继续出谋划策:“明日我再请粮官清点粮库,若还有陈年旧粮,一并拿出备用。再多跑几家商铺农户征粮购粮。”

县尉重重叹出一口浊气,懊丧地半睁着眼皮,抬手再落下,“老爷子说得轻巧,现在挖地三尺都不定能找出一颗谷粒儿!各处汇报灾情的公文雪花儿似的飞去寿春城,也不见有一车米运出来!”

县丞何尝不知,撸一把额头,上了年纪总有些熬不住,“不管他发不发,咱们该做的总得做完。至于其他……听天由命吧……”

“嗨!”县尉抱头沉默。

县丞看周瑜停笔沉吟,几乎是慈爱地劝他:“县长,恕老朽多言。老朽空活五十余载,大小事多少见上些。休说是饥荒,瘟疫都经过三四回了。有些事,人力强求不来,须得尽早想开才是啊……”

“少不得我们竭力……”周瑜胸中苦涩,勉强笑笑,提笔继续写下去,觉得不是滋味,低声回,“唉……一方父母官,不当作此丧气语。”

第一缕晨曦伴云雾撒在淮南大地上时,居巢城外已然搭起粥铺、草棚安顿流民。周瑜料理完事务,别过县丞、县尉,骑马回府。

门房小厮牵过马,吩咐人去后院报知下人大人回府,预备吃食。周瑜闷头思索对策,才进后院就见紫鹃领着大夫从黛玉房中出来,几步赶过去,拱手道:“郑大夫为何到此?家中可有人不适?”

大夫回礼,恭敬答:“今早府上林姑娘身子不爽快,着人来请。小人已看过,并无大碍。”

眼见周瑜紧张起来,上去拉住大夫细问,“什么症候?”

“回大人,姑娘底子虚,平素多思,加上天热引出肺火,吃药休息几日便可无事。”

“哦……”周瑜稍稍放心,亲自送大夫从大门离开。等大夫一走,问:“她怎么样?”

紫鹃心道此事正与你脱不了干系,你倒来问我。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们姑娘素有弱症,常吃药调理。公子是不知道,前些年日日都得打起十分小心照料着。哪里能受许多气来!”

“她身子弱些这我知道。可……她又不曾对我提过……”周瑜心惊胆战,跟在紫鹃后听她训话。

“这是什么好事,须得特意说与人知晓吗?让人听去,还以为我们娇气,排揎我们吃不得苦!”紫鹃有意要言语提醒他,“骨肉是父母给的,哪个能挑拣不成?但落在旁人口里,我们姑娘身子弱,便是不足了。”

“你这丫头,我何曾说过一句不好?”周瑜品出她话中意味,知她是向着黛玉说话,笑道,“你护着你们姑娘?怎知我就看她不好了?”

“公子啊,少惹她伤心生气才是!”紫鹃瞧周瑜刚要开口答应,冷脸告诫,“不是说着玩的话!公子是没看见,我想着心里还怕。前年直闹得要死过去。不过这两年好些,公子哪里知道……”

“青天白日的就你咒我!”

紫鹃猛地回头,黛玉倚在门边笑骂,急得她喊:“姑娘不躺着,出来做什么?”

“躺得浑身疼,起来走走你又说嘴!”黛玉扶着紫鹃肩膀,望望周瑜,看他一脸歉疚,莲步轻移,走过去,嗔怪,“哭丧着脸做什么呢?你信她满嘴胡说,好像我明日就不行了!”

“唉……”周瑜此刻听不得,“你说这话不是来往我心口上戳刀子吗?”

黛玉羞得抚住脸颊,把昨晚他塞给她的帕子还塞回他手里,嘴角噙笑,指指他眼睛,“擦擦汗吧,看把你急得……一晚上就熬肿眼睛,在我这儿啰嗦什么呢!你脸色哪就比我好了?”

周瑜攥着帕子踌躇不安,良久,才道:“我只要你平安。”

黛玉也不避开,笑着望过去,颔首,柔声说:“我懂……快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紫鹃小天使:姑娘你就惯他吧,说他两句你就来护,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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