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紫鹃送药进来,帘角刚掀起,迎面拂来清凉晚风,抬眼就见林黛玉用玉簪挽着发,无心施粉黛,一袭浅青的罗衫,对窗设案,抚琴凝思。葱指却按在丝弦上久久不动。
“姑娘。”紫鹃重唤一声,端碗过去,体贴出她的意思,瞧瞧院里,空落无人,“周公子约摸又得晚归。”
黛玉懒懒扫了一眼汤药,默不作声一勺一勺喝下去半碗。炎夏将过,秋凉悄生,夜色如砚墨浓厚。
黛玉静静凝视着桌上灯台,眼似秋水,烛泪斑斑,出神地叹道:“这院子越发冷清了……”
只影对孤琴,原是知音稀。
数来居巢城外得四方灾民前来投奔已有十日。先时,周瑜白间还能在府衙中处理公务。这几日前厅后院人影全无。睡前等不到他回来,晨起只听下人说他早已外出。连带着黛玉睡得也一日晚似一日。
白昼漫漫。
紫鹃怕她一个人憋闷孤单,劝她去歇息多半不会听。周瑜早晚不见,姑娘终日发呆,自己竟跟着觉得近来凄迷。剪剪灯花,陪她多闲话些时候,悠悠道:“是冷清些……连鲁先生都不大来了呢!”
黛玉神思被她打断,眼眸一闪,回过神来,忍俊不禁,抿嘴坏笑,“我说你唉声叹气什么呢!原来是惦记他来!”
紫鹃脸颊绯红,背过身去,扯着汗巾子恨不得逃走,“哎呀!我好意陪姑娘解闷,姑娘反倒拿我打趣……”
“哎……”黛玉回身去牵她,紫鹃不理,黛玉知她羞怯,自己也不忍多逗弄,寻出件正事来盖去这段,握着她的手,拉她来身边坐下,慢慢问,“我交代你的话都吩咐下去了?”
“嗯……”紫鹃摸摸两腮,回过头详道,“都吩咐过。我去问过周公子的意思,他忙不开身,听了个大概,说很好,一切按姑娘的意思做就好。之后我去请了管家来,一道去各处吩咐,以后府衙上一切衣食用度从简从省。”
黛玉细细听完,琢磨,委实挑不出错处来,才安心点头,轻声将个“好”字含在嘴里念叨几遍,挥手叫紫鹃把琴撤去收好。
紫鹃一边收琴,一边说:“姑娘想得周全仔细是好,可别太伤神。”
“我毕竟是外客,不能叫人家议论我多事。”黛玉难免落寞,打量紫鹃不满,安慰,“这两三年,多谢他处处照应我们,我没什么能报答他的,这些小事能算的了什么呢?”
“可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我不愿欠他的情。早晚我都要回去,牵牵绊绊的,到什么时候……”
这厢又惦念起那人,黛玉仰头看看窗外,仍没有就寝的意思,坐去灯下摸出针线来做活。才穿好线,复想起件事来,招紫鹃过来,商量:“我想着,快则半月,迟则一两月,寿春那头要来人的。以后要用的东西须得尽早备下才是。”
紫鹃瞪圆眼睛,惊道:“寿春那里要来人?”
“我看他的意思,秋后便要走。如今遇上灾荒,不好交卸差事,才耽搁下来。”黛玉在针线篓里翻找各色丝线,精挑细选,“他顾不上许多。我们帮他先预备好东西,省得以后操心。”
提起寿春,旧事历历在目,紫鹃提心吊胆,但周瑜的母亲和堂兄弟、堂妹都在寿春。他弃官去江南,定是要带上家人的。
紫鹃打了个寒颤,抱着胳膊,过去合上半扇窗,终于开口劝黛玉:“姑娘还是早些睡吧。”
黛玉刚刚选出称心的丝线来,捻在指间来回摩挲。算来差不多三日不曾见到他身影,纵使他不说,她也能猜出外头定是水深火热,不免眼中忧愁愈重。
入夜,居巢城外的难民区点起火把。这几日城内严守,进出城外极为不易,不过眼下灾情如此,城内尚能自给,谁会想不开出城寻死去呢?
城里人不用出城,只消晚间开窗出户,瞄一眼城外日渐猩红的火光,就知道四处逃难的人与日俱增。
“看着吧,迟早有一天外头的那帮子得进来把咱们活吃喽!”老汉坐在自家门槛上抽烟发狠,瞥着老婆把粗面馒头端上桌,“天天都是这面坨子,吃得拉不出二斤硬屎!”
“少他娘的给我满嘴浑说!你有本事,出去拖斤肉回来!有的吃就磕头吧!”妇人利落把手在腰边擦上两下,瞅他一脸丧气相,数落,“你除了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的啊还有什么话说?没望见城门守得死牢死牢的,有力气多做点木工活好过在这磨嘴皮子!”
周瑜站在城楼上,白日奔波城里城外,处理事务,只有这会儿他才得余暇休息片刻。县丞过来,心疼地看看他,颇有长者照顾晚辈的意思,递过去一碗水,扬手半推着要他回府,“大人,今天早点回去安歇吧。”
周瑜勉强撑着身子,累得说话都吃力,接过碗一饮而尽,“今天又来多少人?”
“唉……数不过来,少说得有□□百。”几日的操劳,县丞的两鬓银丝复添,满眼凄惶环顾原野,眉间皱成“川”字,“周边各城这两日都写信过来,说实在安置不下。前些日子还能劝走、分散三成,现在越来越难了。听说,后头还有源源不断的过来,都是奔着寿春去的。”
周瑜听完这话倒是扯出一丝苦笑,和县丞并肩走着,握着拳头随手砸了几下墙壁,“奔着寿春去未必是坏事,闹到寿春城下,发粮就不远了……”
县丞嗤笑,笑得双肩颤抖,“他哪里肯发多少来?几日前发出去一批,一层层刮下来,到咱们手上,还不够城下这些人吃三天……”
周瑜深吸口气,两眼发倦,余光缓缓扫到角落里一个小小身影,冷不丁惊到,定睛一看,是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娃娃,看着面善。
“琼儿?”粮官从她背后走近,推她一把,柔声笑道:“才和我闹着要来看县长大人,怎么现在一声不吭了?”
说着领着小丫头过来,那丫头抱着粮官的腿,半躲在他身后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滴溜溜转。
粮官介绍道:“这是吴家的大女儿。我怕城里育婴堂照看不过来,就暂时把她姐弟接到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她说前番蒙大人替她父母叔叔伸冤,要过来帮忙照料城外灾民。我夫人怎么拦都拦不住,只好答应让她过来。”
“来,琼儿,见过周县长。”
小丫头二话不说,跪下便磕头拜过。周瑜忙拉她起来,细细打量几眼,是极伶俐的眉眼。想起她是前次“血牡丹”一案里受害的吴家遗孤,顿生怜爱,俯身摸摸她脑袋,“你叫琼儿。琼儿,还是听你伯伯伯母的话,明日就不要再来了。很危险的……”
吴琼扭着手不答应,稚嫩的脸上浮现一丝和年龄甚不相称的忧愁,齉着鼻子,“又死人了……”
在场三个大人闻言都沉默。他们何尝不知。如今供粮艰难,城外每人不过一日两碗稀粥度日。加上这几日各处逃难的人增多,城中士卒不到两百人,根本照应不过来。更兼这些人来路不明,一路上风餐露宿,或染病到此,不及排查,刚歇下两天,熬不住病痛,一命呜呼。
这下愈发棘手。粮官带着吴琼先行回去。周瑜和县丞转而看向城下,晚风吹来一股浊气,带着隐隐嚎哭声,声声泣在肺腑,分外凄惨。
周瑜望着远处一道浓烟,“死的人都烧化了?”
县丞上了年纪,对死生之事格外在意些,点点头,一字一句,惨痛道:“都烧化了。”
周瑜还是愁眉不展。他少时也曾经历过一次大疫,当时尚小,记忆不甚明晰,可想来还后怕,“再去召集城中大夫,每日到棚区看诊。只要有一人不适,都要加倍看护!吩咐县尉,城外的饮食都要洁净,秽物不可随意丢弃处理,更不可囤积。”
县丞一一记下,“大人放心,下官也遇过几次大小瘟疫,知道预防对策。”
饶是如此,疫病就像平原突起的风,不知道来处,只是突然有一日,在人群里就这样四散开来。谁也不知道第一个染病的人是谁。等回过神来,城外已有二三十人患病,症状不一。城中会些医道的大夫尽数被请来看诊,有人几副药吃下去,渐渐好转。有人不等开药,毫无防备发作起来,挣扎着没了气息。
这下城门更是整日紧闭,人心惶惶。士卒严防死守,唯恐生乱。
城楼内的议事厅,一片死寂。
县尉空有一身力气本事,此刻也只能干看灾民染病,连自己手下的兵士都不能幸免于难。
“今天又病倒两个……如何了得……”
县丞苦思,半晌开口,“为今之计,得尽快辟出地方,单独安置病患。”
县尉眼角湿润,心头火气,狂怒,压着嗓子嘶吼,“就没有别的法子?就眼睁睁……看他们死?”
这话冷飕飕打在脸上,县丞懊丧,看他胡搅蛮缠起来,气得面色发青,“能有什么法子?自古大灾必有大疫,这是天意,人力能奈他何?能少有几人受难,就是造化!你年轻,没见过从前,十里八乡,死绝的都有!”
“嗨!”县尉一拍桌子,粗粝的大掌捂住脸哀泣,“那都是我手下弟兄,怎么……怎么交代……”
“不管如何,我再写封信,送去寿春。汇报灾情,再求陛下速发……”
周瑜这两日觉都睡不了两个时辰,全凭意志支持,正要提笔,话被县尉打断,他一个劲拍打大腿,骂道:“发粮!发粮!哪日能见他发粮……”
不等县尉说完,就听一声闷响,继而县丞哑着声音起身扑过去,“大人!”
县尉回头看去,周瑜歪倒在地,意识全无。
再醒来时,入眼便是郑大夫坐在一旁,几乎要把稀稀拉拉几根白须捋断。一窗,一案,一灯,是自己这几日办公暂住的城楼内的卧房。想起身,却半分力气使不上。他自幼习武,登时知道不妙。
“郑大夫。”周瑜才出声,就听出自己嗓子也微微有些嘶哑,咳嗽两下,支起身子,“敢问瑜所患何病?”
郑大夫按回去,要他躺下,门外县丞和县尉进来。大夫欲言又止,愧道:“恕老朽才疏学浅,只知大人是邪风入体,却不好断言是何症候?”
城外盛行的疫病,症状不一,就有与周瑜病情相仿的。县丞于心不忍,“大人,邪风入体未必碍事,风寒不也是寒气入体?您只管安心将养。郑大夫,您斟酌着先开方子吧。”
“咳、咳……”周瑜发着热,面上泛红,叫住他们,“我暂且就在这房内住下。一日三餐,还有……汤药,你们着人送到门外就行。”
“大人……”
“岂能为我破例?有要事裁夺,你们写好送到门外。”周瑜思考有无缺漏,叹气,“把我的小厮叫来……”
拂弦煮好粥送过来,要伺候他吃下,周瑜摆摆手,“我的事,不许告诉旁人……”
拂弦明白他话中意,抽抽鼻子,“是。我回去替公子收拾衣物,就说公子公事繁忙,这几日不回去。”
“不……不……”周瑜烧得有些迷糊,辗转,“你别去。找个人替你吧。你见过我,别把病气带回去。”
“叮嘱府上人,这几日不要外出。”
“是。”拂弦几时见过周瑜这般,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要他放心,“公子的意思拂弦明白。拂弦一定做好。”
周瑜阖眼无话,拂弦当他睡熟,抬脚欲走,不妨被周瑜猛地抬手拽住,“一定……一定不要让她知道……”
“是……是……”拂弦连连点头。
周瑜才脱力,手落回床上,他垂眸低声道:“倘若……倘若真有万一,你去找鲁先生,托他照顾林姑娘……”
“务必、务必送她回去。”
“公子。”拂弦过去帮他掖掖被子,努力眨去泪花,“公子不要多想。是公子答应林姑娘送她回吴郡的,公子要是失言,姑娘她要生气的。拂弦,拂弦可劝不住……”
这病一发便是三日,期间高热不止,坐卧不安。烧得重时连人都辨认不清,口中乱言。就是侥幸刚饮完药,热度稍减,又觉周身肌肉生疼,卧不能眠。
病到这田地,自理已成奢望。还是从来服侍的拂弦口中得知他熬过去三日。每日早晚,郑大夫都回来诊脉、调整药方,收效甚微。鲁肃在他病后隔日便来探望,当时周瑜尚在昏睡,不得探视。
城楼里的卧房,墙上开一扇小窗,明月清辉不减,流光纯澈。月华流泻在案上横卧的宝剑上,闪出锐利的光。
蓦地,周瑜竟生出一个迫切的念头,想再去拔出剑来,可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只好将双腿顺着床边溜下去,借着下坠的力将身子滑出,整个人跪倒在地,再一点点摸着桌案,摸上剑台。
就差一寸便能摸到剑柄,一只玉葱样的手雪花委地般落在剑柄上,像是一句无言的叹息。
周瑜喘着气仰面看去。
“颦儿。”他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干笑着想要挣扎起来,却脱力跌回去,“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林黛玉不曾理会他这话,上去要扶起他。周瑜此时是半分力气也用不上,她素来弱质,哪里扶得动。还是拂弦在后慌忙来搭把手,强行托起周瑜,把他安顿回床上。
周瑜挥挥手,拂弦当是叫他出去,周瑜立刻急了,“带她出去!”
林黛玉忽得怒斥:“不许听他的!”
拂弦傻眼,眼珠在他俩之间转上两圈,寻个理由退步出去,小心翼翼说:“炉上煎着药,我去看看。”
说完拔腿就跑。
周瑜急红了眼,“你来这腌臜地做什么?”
“你!”黛玉坐在床边,刚要发作,撞上他病恹恹的模样,才知原来人病着这么叫人心痛,柔和了语气,痛道,“你发什么急呢!”
周瑜管不了许多,一心要她赶快离开,“我并无大碍,咳,不过受些风寒。你身子弱,何苦来我这里找罪受?你且回去,过几日我好了……即刻回府。如何?”
这话反倒坏事,说得黛玉泪水涟涟,捂着帕子哭个不住,“我人都在这儿了,你还要拿话哄我吗?”
“那你更该回去!”
周瑜厉声喝来,唬得黛玉愣住。黛玉粉腮犹带泪珠,看他一头热汗,用自己的帕子轻轻为他拭汗。
兴许是出了汗,周瑜觉得头脑略微清明,喘平气息,劝她:“这里……真的待不得……”
黛玉不悦,这人犟起来属实厉害,“按你说,我也待了许久。回去不是害人?”
周瑜被她噎住,赌气翻过身去面壁,逗得黛玉破涕为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黛玉眨眨眼,明白是他生病一事,取出封信来,“我原不知道。是昨日从寿春送了封信来,不是公文,所以没送到你这里。是周老夫人的信,我怕有急事,才想着给你拿来。哪里知道你骗我几日!”
“那你吩咐下人送来就是。”
林黛玉反而不说话,兀自擦干泪痕,良久,恨道:“枉费他们都说你智谋过人!”
周瑜会意,不知该笑该难过,一时五味杂陈,端详她的身影,只不敢多亲近,偏生在病中,格外伤心,顿感辛酸,“信上说什么?念给我听听,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完整版
周都督也会撒娇了,可喜可贺!
居巢篇即将进入倒计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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