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连天雨,一城水云茫。
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下了三四天,几乎没有片刻停歇。所幸雨水冲洗去暑热,风清气凉,叫人欢喜漫漫长夏终于能有几日舒坦好过。
“哐啷”一声,风扑开木窗。书案前,薛宝钗抬眼,循声望去,不等丫鬟过来关窗,轻轻搁下手中笔,在纸上加了一只镇纸压好。缓步过去,一手扶着窗边刚要合上,视线却被雨中颤颤巍巍的蔷薇轻而易举捉去。往日回忆就像这扇被无端风扑开的窗子一样蓦地打开。
“姑娘为何吟诵我的《梁父吟》?”
“庞士元曾说,我等不以俗礼待姑娘,姑娘也莫以俗礼自待。”
她和诸葛亮在刘表家的后花园遇见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甚至那日雨中的蔷薇香与今日的花香,别无二致。
风气吹动几滴雨点落在手背上,宝钗静静看着,她搬去隆中后与他在水边重逢,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他二人赶回小宅。
更休论今年入夏时云梦泽上的烟雨迷雾……
她尚且沉浸在一片弥漫烟雨的湿漉漉的记忆中,连房门口罗裙翩跹、踱来两双玲珑的红鞋都没发觉。
半月来,薛家与诸葛家几番来往,薛家请了水镜先生司马徽议亲,诸葛家请的则是襄阳庞统的叔父庞德公做媒。两家草帖细帖俱以交换过,特请水镜先生看日子,说来也巧,恰逢这年七月七日诸事皆宜,便定在这日成亲。
薛宝钗出闺自是薛家上下头等大事。薛姨妈整日忙碌,亲力亲为,生怕有一样考虑不周到。薛蝌办事可靠,不知在襄阳城和隆中来往跑了多少趟。因他生得俊秀谦和、风度不俗,一来二去,隆中乡亲都有耳闻。田间劳作的村民一见陌上高头大马驮着薛家二公子而来,都高声打趣“诸葛家的小舅爷来了!”回回逗得薛蝌哭笑不得。
就连日日在外寻欢作乐的薛蟠,被薛姨妈嘱咐了置办妹妹嫁妆的事后,十日中也有六日在家。夏金桂见着阖家围着小姑子转本来不喜,好在薛蟠呆在家的时辰多了,脸色反倒比平时好看些。夫妻俩也笑容多过吵嘴。
日子渐近,事情办得差不多,连日阴雨下得人懒散。香菱受薛姨妈嘱托,取来裁缝按约送上门的嫁衣回宝钗房中。在拐角处碰上折花回来的莺儿,两人并肩进屋,在门口瞧见房内天光昏暗,寂静空落,薛宝钗侧身立在窗前,一行雅丽的影子,对着一院雨景若有所思。
香菱和莺儿在门口驻足,心照不宣瞧瞧手里捧着的嫁衣,会心笑笑,一道进去。香菱被这儿女情态感动,眼里含笑看个不住,转身进内室安置衣裳。莺儿快步过去。
“姑娘,雨气凉,小心受寒。”
宝钗恍然收神,袅袅回身,清风扶柳似的缓步到桌案前,笑得格外端庄,“进来也不说一声。”
莺儿不多分辨,嘴边娇娇挂着笑,垂头噘嘴,自去合窗,“姑娘说的是。”
宝钗甫坐下,拿开墨石镇纸,听出她这话里的意味,抬头扫她一眼。不等开口,门口凉风吹进一阵幽幽香风,望去,邢岫烟一袭丁香紫罗衣,笑着进来,“什么是与不是?”
邢岫烟走到桌前,一行扇风一行细读宝钗纸上的诗,“梁父吟……”
邢岫烟口中念念有词,读至一半就已觉出此作古朴严谨,看声气当是出自男人之笔。宝钗似无所谓,从容提笔接上断处,一口气行云流水把这首诗写完。
“谁能为此谋?”邢岫烟随着她的笔墨,字字念完,“国相齐晏子。”
读罢,邢岫烟竟倒抽一口凉气。诗中叙述的是,齐国名相晏子施毒计,借二桃除去公孙接、田开疆和古冶子。用辞古朴,笔力却冷峻辛辣。
邢岫烟皱眉感慨,“此诗以墓开头,发哀伤之语。”
宝钗沉默,邢岫烟站在她身边低头望去,片刻,宝钗抬眼,两人视线对到一处。宝钗浅笑,看墨汁已干,拈起纸张,起身和岫烟并肩朝内室走去。
“初读的确哀伤。但细读几番后,却另有体悟。”
邢岫烟思索她这话,怔怔重读此诗。宝钗解释道,“不过是我一人感悟。这诗看似直白叙事,既无抒情,也不发议论,实则别有深意,皮里阳秋。【1】”
邢岫烟听得入神,两人起了兴致,在小桌边坐下,岫烟忙道:“愿闻其详。”
“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当为国之重臣。为士行道,却终不可避免被谗言构陷,遭暗计谋害。士人,何以安身立命?何以修身治国?”
邢岫烟细细品味,暗暗点头,宝钗敛容,轻声笑道,“虽说这些本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邢岫烟这才意识过来,她秉性淡泊,无所谓能谈与否,温笑,“我与姐姐闺中闲谈,无旁人知晓。
宝钗欣然,不再多说,只静静展开纸张,眼神奕奕看着诗。邢岫烟才意识到,感叹自己后知后觉。这般笔力和见识,再看着宝钗的态度,这诗当是诸葛亮所写。
薛宝钗眼中意味不明,突然说道:“可若为相,晏子的手段也无可厚非。”
邢岫烟微微一惊,望向宝钗。宝钗微笑着将纸卷起,收回盒中。转身就见面前犹如丹霞飞泻、流光漫天,架子上挂好了嫁衣,香菱在旁细心整理。
“好精致的手艺!”邢岫烟着实被惊艳,眼睛在宝钗和嫁衣之间来回瞟瞟,好像眼前已经浮现出模样来,上去挽着宝钗就要去试,“姐姐快试试!”
薛宝钗按住她的手,眼里藏春,假意肃然说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倒来闹我了……”
两人说笑之际,一阵清脆的雨点噼啪声,邢岫烟房里的丫鬟撑着伞火急火燎跑来,“奶奶,太太请您去大爷院里一趟。”
闻言,屋里两人登时停下玩闹,面面相觑,邢岫烟顾忌宝钗不好发问,应了声,匆匆告辞。
薛宝钗看情势不对,看看香菱,香菱也是茫然摇头不知。只能叫来莺儿出去打探。外间雨势渐大,噼啪作响,打在人心上焦虑不安。
出去不多时,莺儿便急忙跑回,纱裙下摆都湿了一圈。莺儿随手在廊下拧干,急急进屋。薛宝钗等候许久,问:“哥哥院里出什么事?”
莺儿不知是淋了雨冻的还是吓的,脸色苍白,支吾答:“大奶奶生气,在院子里打骂下人。”
薛宝钗听罢就犯疑,忖度莺儿这丫头想来利落,这般支吾定是受过嘱咐。便由此推测薛蟠院里怕是出了大事。多半是母亲叮嘱过莺儿叫她不许将实情告诉自己。由此可见,事态紧急。
事情与她无干,依着嫂子的烈火脾气,她过去也是白受一顿酸话。故而虽心知肚明,却不忙着理会,只吩咐莺儿,“叫个牢靠的婆子过去看着,假如不好了,还是来告诉我。”
宝钗下意识瞥一眼香菱,果见香菱缩在角落的衣架旁不言语,背对着埋头打理那件已经理好的衣裳。
“香菱,你在屋里就好。与你不相干的。”宝钗安慰道。
“哎。”香菱怯生生点点头,面上却如窗外阴霾天,愁云难散。
这桩公案却要从这连日的阴雨开始说起。
薛蟠这些日子置办嫁妆,颇费心力。趁着雨天出行不便,在家歇息,各处都少去。前些日子忙碌,冷落了金桂,怕悍妻生疑。更兼薛蝌那晚一番提醒,他嘴上嚷嚷不惧金桂,十分也有五六分打肿脸充胖子。做贼心虚,于是趁机甜言蜜语讨好金桂,生怕一个不留心被金桂识破他在外包养寡妇的事。
薛蟠日日流连金桂帐中,宝蟾受到冷落。金桂得意,愈发刁难起宝蟾来,隔三差五变着法子打发宝蟾出去忙碌。一会儿是去厨房里要三五样吃食过来,必定得要宝蟾在灶下看火,小鹌鹑要炸得金黄酥脆恰到好处。鸡爪子要新鲜卤出来的,香料配比一样不得错。
宝蟾有苦不敢说,此时正是金桂气焰嚣张时候,犯不着往上撞。顶多逮住厨房里的婆子丫头找茬撒气。可厨房里的婆子哪个又是好惹的,可不像主子跟前伺候的妈妈们那般讲究体面。这头宝蟾几句歪话出口,惹毛了对方,那头也不甘示弱什么腌臜话都敢往外泼。久而久之,宝蟾也得收敛脾气,再来厨房催要吃食,只敢叫人搬来条凳让她在门口坐着嗑瓜子,叫个小丫头捶腿。
厨房在后院,离后门不远。次数多了,便撞见几次怪事。后门上来人,和守门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守门的巴巴叫来薛蟠近前常服侍的小厮福兴,福兴以来,外头来人就看见佛祖菩萨似的欢喜,拽着福兴说个不住。福兴却回回几句话将人送走。
一日午后,宝蟾过来催燕窝粥,粥在火上慢慢炖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好。宝蟾内心光火,磕了一地瓜子皮。百无聊赖,就见后门又是常来的那个少年,一通央求,不一会儿福兴冒雨过来将人打发走。
福兴闷头要回去,宝蟾扬声喊:“过来!”
福兴猛地止步,看见是奶奶身边的宝蟾,咽咽口水,谄媚笑着颠过来,“宝蟾姐姐有什么吩咐?”
宝蟾犯疑,手上瓜子依旧磕个不停,冲后门抬抬下巴,“哪儿来的小子?找你做什么的?”
福兴堆笑,油滑回答:“哦,是……我家表弟,家里老娘身子不爽,叫我回去看看。”
“是吗?那你怎么不回去啊?”宝蟾把瓜子壳咬得咔咔作响。
福兴伸手用袖子揩揩额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没什么大病,老太太事多。”
“哟,怪可怜的!”宝蟾阴阳怪气地冷笑,“要不我替你请个大夫回去瞧瞧吧!”
“不用,不用!”福兴连连摆手拒绝,“怎敢劳动姐姐!吃着药呢,过几天就好了!”
“呸!”宝蟾一口啐过去,连瓜子带皮全啐他脸上,“放你娘的屁!一天来催两三次还没事!真是你老娘有病,怕是这会儿都赶着下葬了!”
福兴不吱声,想着怎么找补,宝蟾和这些小厮打过交道,深知这帮东西最是油嘴滑舌没句真话,不下狠话诈一诈是断断无用的。
“不说是吧!”宝蟾拍拍手,抬脚踩在瓜子皮上,指着福兴就骂,“老娘我今儿陪你走一遭,要是叫我看见你老娘没事。那你天天引着外人回来偷偷摸摸肯定有鬼!到奶奶面前,不扒了你一层皮!”
“哎哟,姐姐!”福兴倒地就拽着宝蟾的裙摆不撒手,哀求,“姐姐有话好说!做什么要让奶奶晓得!”
福兴扫视一圈,厨房里头婆子丫头偷偷瞧过来看热闹,他忙住嘴。好说歹说拉着宝蟾到了个避人的角落里头,作揖求情,“姑娘就饶了我吧!是……是我在外头有个相好的,这几天见不着我,就差人来请。我哪儿敢耽误爷的事去陪她啊!”
说着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摸出块玉佩来塞给宝蟾,“姐姐,我的好姐姐,就饶了我,我孝敬借机。”
这不孝敬还好,一孝敬便孝敬出事来,宝蟾一见那玉佩,一把夺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劈面就是一巴掌,“好啊!你敢偷爷的东西!”
福兴被一记耳光打懵,捂着脸结巴,“爷、爷的东西?啊!是爷赏我的!”
“烂嘴烂手的下作东西!这玉佩我也有一个,原和这个是一对,拼起来是双鱼。一块在我这里,一块在爷身边,如何到了你手里!不是偷的是什么!爷怎么会把和我的凑成一对的玉佩赏给你!你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福兴彻底懵了,宝蟾正愁一肚子冤屈没处撒,抓住这个由头,越发要去薛蟠面前哭一场。反手扭住福兴,扯开嗓子就要嚷嚷喊人来,福兴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噗通跪下。
“姐姐,饶我一条命吧!当真不是偷的!”
“好,不是偷的,去爷和奶奶那里对质。爷说是赏你的,我就给你赔礼。”
福兴六神无主,假如这事告到爷和奶奶那里,有奶奶在,爷肯定护不了他。到时候为了保密,爷只有舍弃他的道理,绝没有帮他遮掩的道理。换作旁人兴许还能想想办法,大爷最是图省事不管人死活的,他坐实了偷窃的罪名撵出去就一了百了了。
福兴家里还有老母月月等着用钱,情急之下只得道来,“姐姐放开我,我自有话交代!”
宝蟾一听这事似乎尚有内情,撒手放开,恐吓:“别想着弄鬼,姑奶奶我不好骗!”
“姐姐答应听完保密,我就交代!姐姐别忙着翻脸!我这话对姐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交代了是冒着挨打受死的风险,姐姐不能叫我白做好人!”福兴脑子转得快,琢磨着自保。
雨还在下,冷风吹得人盛夏都打了个寒噤。宝蟾思索,顺势在廊下坐好,翘腿,手一招叫福兴过来,拍拍他脸颊,“姐姐呢,不是恶人,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赶出去。帮你保密有什么难的,我就应下了。但是,从今后你得听姐姐的话,姐姐好一日,你就好一日。”
福兴呼吸一滞,这就等于跟着这婆娘上了贼船了。这婆娘开始拉拢人,背地里不知道打什么主意。无奈得先稳住她,不得已说出:“姐姐千万不要动气!这玉佩是一个寡妇给我的!”
“寡妇?”宝蟾没成想听见这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把掐住福兴耳朵,咬牙切齿,“她和大爷什么关系!”
“哎,姐姐!姐姐!松手!”福兴好不容易挣脱开,蔫蔫道,“姐姐聪明人,都一清二楚,干嘛还来问……”
“说!我要你亲口说!”
福兴被她一吼,叹气,“章西巷的葛寡妇,是爷常去的蕙锦院的娘姨。爷……看上她了,给她租了个院子……这几天爷在家里,她想爷了,就派她弟弟来催。被我打发回去。”
宝蟾手里死死捏着玉佩,手指头捏得紫涨,恨不得捏出血来。薛蟠拿来哄她的成对玉佩,一只拿来骗她,一只拿出去讨淫/妇欢心。要是当真她一只,外头那女人一只,倒也罢了。那寡妇敢拿薛蟠给的玉佩赏小厮,说明她那里有的是好东西,这玉佩也就配拿来打发下人的。宝蟾视若珍宝,藏在妆匣里的定情玉佩,在人家那里不过是个贱物,叫她如何不恨!
福兴望着宝蟾,心里比方才还要害怕。这女人一句话不出,神色比死人还要难看。福兴怕她惹出什么事来,带着哭腔道:“姐姐消消气,她哪里配和姐姐比!爷就是玩玩罢了!”
宝蟾含泪一个眼刀过去,反手就要抽他,又生生止住。欲要把玉佩狠狠掼在地上,转念一想这便是物证了,恨得只把玉佩塞在口里撕咬,却咬得自己满手是血。
宝蟾哭闹一阵,渐渐平息,喘着气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福兴,喝道:“那贱/人住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认为,其实诸葛亮的这首《梁父吟》和薛宝钗的螃蟹诗有一些相似之处。都可以解读为有讥讽之意。这也是我认为的他们的一个共同点。性格很淡泊,但是评论事情非常辛辣。诸葛亮这首诗的皮里阳秋式写法,和薛宝钗螃蟹咏里的“皮里春秋空黑黄”也可以看作一个呼应。
暴雷倒计时,三、二……
备注:
【1】上下文中关于诸葛亮所作的《梁父吟》的解读部分摘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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