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回去,也是不希望你再遇险。战场之上,若能顾得上你就是万幸。若顾不上,你有个万一,我……”
赵云还没想好这话如何说下去妥当,被湘云一眼望过来,蓦然失语,眸光微动,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忽得跳得快些,清清喉咙,“既然得知你在此处,我便放心了。我不多留了。回头你住腻了,便回府去吧。”
湘云眨着眼,明明觉得他刚才有话未曾讲完,勾起兴致来又敷衍过去,未免扫兴。她也想不出理由来计较一句未完的话,闷声闷气点头,“好。我记下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在心里叹上一口气,却说不出因何失落。赵云笑笑,“我走了,还请代我向薛老夫人和薛公子道个别。”
这厢送走赵云,史湘云回后堂。夜间便在薛姨妈房外的暖阁里歇下,邢岫烟自然是要回屋照顾孩子的。湘云吵嚷了一天,晚间兴奋得睡不着,又央香菱过来陪/睡。香菱平日死水一般,遇上旧友,宝贝似的珍惜得不行,恨不得一刻不与她分开。
这两人凑到一处,哪里还得闲,窝在帐子里,天南海北、絮絮叨叨直谈到月至中天还不肯歇。薛姨妈近旁的婆子掀起帘子来,又好笑又禁不得她们烦,嗔怪道:“哎哟,我的两位小姑奶奶,快睡吧!这么说下去,天都要亮了。又不是明天就见不着了!”
薛姨妈在内室听见,也笑嚷:“你拦着做什么!让她们说吧。怪可怜见的,多久不得见了!”
湘云得了薛姨妈撑腰,窃笑着冲婆子一嘟嘴,埋在香菱颈窝二人笑得搂到一处。那婆子笑叹口气,不忘嘱咐一句:“快睡吧啊。”
说罢就匆匆放下帘子,打着哈欠自去歇息。湘云越性笑得厉害,香菱按住她,指指内室,“咱们不睡,太太也要睡的。还是小点声吧。”
“哎。”湘云乖顺地点头,用手撑着头,好奇打听,“咱们才说到哪儿了?宝姐姐的夫婿,就是那个姓诸葛的先生,当真是个奇人?”
熏香幽幽,深闺悄寂,众人都睡下。帐中温暖,姐妹俩共枕夜谈,香菱有些发倦,半睁着眼,“我怎会骗你,我们都见过。是个才学过人的奇人,旁人还说他是个狂人呢!”
“自荐为婿,是够狂的……”湘云听香菱说起宝钗与诸葛亮的事,兴致正浓,眼中满是期待,“我倒真想见见这位诸葛姐夫……哎,香菱?”
湘云见身旁无有回应,低头一望,香菱早已睡熟。她释然一笑,自己躺回去,瞥一眼香菱,心道这傻姑娘只顾着说宝姐姐如何幸福,却半点不提自己的处境。便是她不发一言,湘云也不是全无心肝的傻瓜,知道她过得凄苦。可再同情,却也是无能为力。
湘云定定望着顶上的帷帐,许久才睡。
前一晚闹成这样,次日当然是两个人都起不来,直睡到快日上三竿。薛姨妈本想由着这两个孩子睡,再一瞧,过会儿都要晌午了,忙对邢岫烟道,“你去把她们闹起来吧。”
邢岫烟走到暖阁里,轻手轻脚揭开帐子。香菱睡得浅,头一歪,睁开眼,见是岫烟,揉揉眼,“二奶奶,是我要死,睡过了头。”
“不打紧,不打紧。”岫烟温笑着细声安抚她,打量湘云睡得酣熟,两只胳膊交叠着伸过头,占去大半床铺,微微呼着气,忍住笑,拉起香菱来,二人商量好,一齐过去挠湘云的痒。
“哎哟,哎哟!”湘云在梦中,忽得被她们惊醒,身上怕痒处被她们笑闹着挠个不住,一面躲,一面打消睡意反应过来,一叠声讨饶,“哈哈哈哈哈……好姐姐们,我起来、我起来就是!“
外间薛姨妈听见动静,早走过来看。见她们热闹,老太太寂寞许久,恍然也觉回到从前,一时感慨,笑叹:“真不怪从前老太太总是惦记着云丫头!换成是我,我也惦记。有你一个在啊,一家子都高兴!我们家岫烟、香菱平日里都是温和性子,哪里见过几回这么淘气的时候!”
三姐妹坐在床上你攀着我,我搂着你,闹得脸蛋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薛姨妈。湘云听到“老太太”,心里有所触动。她出来几年,不知老太太在家如何。只知道现在大家早不在长安,悉数搬去许都了。她对旧家和许都都无太多感情,偏偏记挂着老祖宗和探春、惜春姊妹。
邢岫烟默默赞同,家里往日是太冷清了。她是个淡泊性子,有人带着说笑,她也跟着开心。若无人玩闹,日子也就一般地过。至于香菱,她宝姑娘已经不在家。莲心熬出来的苦日子里,就尝出这么一两天的甜来,还不知明天、后天有没有,其他也顾不得了,几乎整日呆在湘云身边。
湘云拉香菱起来洗漱,一家子吃饭、谈天,晚间再请来薛蟠一房和薛蝌,一家人好歹聚在一起吃了顿饭。湘云体贴香菱心意,向薛姨妈和薛蟠请求,再讨一晚,让香菱陪她。还和薛蝌约定好,次日清早起来去隆中寻访宝钗。
晚间,姊妹们脱了外衣,只着内衫,窝在暖阁里头,天还没太凉,但点起火盆,一并玩双陆。因明日要赶路,故玩了一会儿就散,早早睡下。
隔日清早,湘云穿戴好,准备跟薛蝌去隆中。薛姨妈瞧她又是一身男装,摇头笑笑,“要我说,换身姑娘家的衣裳,打扮得漂亮些,坐车去就好了。偏你这孩子,又打扮成小子,风吹日晒骑马过去……”
“哎呀,姨妈,我这不方便嘛!坐马车里,多憋得慌,还有什么趣儿!”湘云见小厮牵马过来,迫不及待出去,“姨妈,我就先走了。”
薛姨妈不放心地嘱咐,“蝌儿,路上小心点。多看着她!”
“知道了,婶子。”
“对了。数日子,秋收该过了。宝丫头家里要是不忙,就叫他们两口子来城里住几天。”薛姨妈思女心切,趁此机会叮嘱薛蝌。
“好,婶子。我都记下了。”
薛蝌驾马在前带路,和史湘云迎着晨曦,朝城门奔去。
出了城三四里,便觉天地陡阔,秋高气爽,碧空万里。湘云多日没骑马出来,心情大好。举目四望,畅情恣意,纵马狂奔,日头还未到头顶,便进入隆中地界。
遥望天际一行绵延山岗,薛蝌在村头柳树下勒马,挥鞭指过去:“那就是卧龙岗。诸葛先生家就在卧龙岗下。我们家有处私宅,也在那儿。”
史湘云在马上引颈而望。村中无边无际的稻田新收割过,留下漫无边际的金黄田野。山岗翠色蔓延而下,超然世外。想到宝钗就住在那儿,登时心如离弦之箭,喜上眉梢,迫不及待抽了一鞭子,笑着往卧龙岗下赶去。
“哎!云妹妹,你慢点儿!”薛蝌没料到她这么激动,慌忙赶上,怕她骑快了翻到田里,一路在后追,还不忘喊着。
刚跑出去几十丈远,就闻四野罡风吹来一阵爽朗的歌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1】
湘云猛地勒马,环视四周寻找歌声来源,一边静听。薛蝌骑马赶来,正要开口,“湘云妹妹……”
“嘘,你听!”湘云竖起耳朵细听,不禁感慨,“多好的词啊!”
田埂那头,悠悠走来一个挑担的中年农夫,慨然而歌:“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2】
农夫还未走到面前,湘云随着他歌唱的节奏微微摇头晃脑,拍掌赞道:“好歌!好词!”
那农夫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因左边挑着担子,被挡住视线,看不清,忙把担子换到一边,才望见两匹马立在道旁,上头坐着两个年轻人,前头那个像个清秀少年,正拍手赞他。
农夫淳朴憨笑,抬手擦去额头热汗,大大咧咧喊了一句,“过誉!哈哈哈!过誉!”
再一细瞧,这少年身旁那个青年,很是眼熟,咧嘴笑开,高声打个招呼,“哟,这不是诸葛家的小舅爷嘛!我这歌就是跟你们家好姑爷学的!”
“哈哈哈哈……”湘云对诸葛亮越发欣赏,又听了这名头,捧腹大笑,瞥瞥薛蝌,“说你呢,诸葛家的小舅爷!”
薛蝌无奈摇头,自己这名号被隆中乡亲不知调侃过多少次了。
说话间,路的另一头,走来一对农妇母女,也笑呵呵打招呼,“诸葛家的舅爷来啦!城里今年粮价如何?这两天粮食也收了,过几天预备进城卖了。”
薛蝌忍着羞恼,尽数作答:“粮价还好,估摸着比去年高些。我不好说死了价格。但是大娘可以在去年的价上抬一抬。”
“好!就听你的啦!”农妇满意过去,望见湘云,“这位俊俏小哥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是诸葛先生家的亲戚吗?”
不等薛蝌回答,史湘云抢先一步,笑嚷:“我也是诸葛家的小舅爷呢!”
薛蝌真是拿她没办法,无言发笑。农妇和农夫听了这话,都悦然而笑,问:“舅爷,真的假的啊!”
薛蝌瞧瞧得意的湘云,低头一笑,点头,“是的,是的。”
农妇啧啧称赞,“真是一家子!诸葛家的舅爷真是一个赛一个模样好!”
薛蝌猝然想起诸葛亮平日去向不定,忙问正事:“诸葛先生在家吗?”
农夫和农妇都各自走远了,农夫匆忙答一句,“多半在吧!”
史湘云顺手摘了一根道旁的野草,对薛蝌道:“咱们瞧瞧不就知道了!”
薛蝌心想就算诸葛亮不在家,薛宝钗还是在的,没什么妨碍,最多就是见不到家主罢了。因此又领着湘云策马赶路。一刻钟的工夫,就到卧龙岗下的竹林里。
林中溪水潺湲,竹丛如翠屏,秋花秋草漫漫,别有一番景致。二人不约而同下马,牵着马在林中赏此秋景。
林中不时传来渺远模糊的人声笑语,想是村中的农民、少女们劳作经过。湘云仰观林中静谧之景,连心也跟着静下来,竹风清澈,明人耳目。
“真是隐居的好去处!”史湘云原是侯门贵女,出来后又在北方山野中待得久些,还未曾好好欣赏过荆襄一带的山水,不由在心里将此处的野趣与从前大观园中李纨的住处稻香村对比。觉得人力建成的田园茅舍,终不敌此处天然情致。
如此,便愈加对宝钗和诸葛的山居生活神往无比。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两人走到一处水潭边,薛蝌指着水边的小宅,“这便是宝姐姐当日休养的屋子。”
湘云走进几步细看,眼下宅院空落,无人居住,不免可惜,“好好的屋子,荒废了可惜。该叫宝姐姐他们在这儿住的。”
薛蝌笑答:“宝姐姐家的院子比这儿还美呢!再说了,也不算荒废。婶娘说了,等明年春,天气转暖,要带一家子来乡下住着。夏天也好来避暑的!”
“那倒是很好!”史湘云踮起脚看看,原指望能瞧见诸葛家的房子,却被竹林挡住,催促,“我们快走吧!”
又同薛蝌往竹林深处而去。走了不到一刻钟,一道小河阻断去路,从竹桥上过去,惊起水边鸭鹅“嘎嘎”大叫。一座竹篱小院在眼前赫然而现。青篱上缠绕着野花,竹墙围绕,门扉深闭,水车吱呀。
湘云到此放慢了脚步,仿佛不忍心打搅这隐居氛围。薛蝌已是来了多次,早就习以为常。拴好马,上去就要敲门,被湘云一把拦下。
“哎,等等!”
薛蝌纳罕,“怎么了?方才妹妹不是急着见宝姐姐吗?”
湘云登时羞涩起来,手忙脚乱整整衣襟,抬眸有些忸怩地问:“这……宝姐姐还认得出我吗?”
薛蝌笑骂:“说什么傻话!”
一边不顾湘云阻拦,扣响门扉。湘云心里七上八下,听门后脚步声近了,索性躲到薛蝌身后,露出半边脸来偷看。
柴门启开,走出一个乖巧的小童,见是薛蝌,侧身迎接:“小舅爷来了!快请!”
薛蝌甩手要湘云出来,湘云躲藏不及。薛蝌拱手笑问:“你家二先生和二夫人在吗?”
院中莺儿听得薛蝌的声音,快步奔来,赶在小童清风前面说:“二爷,真是不巧了!”
湘云一听这话,心头咯噔一下,忙跳出来,“怎么不巧?”
“云姑娘!”莺儿认出是湘云,扑过来惊喜道,“姑娘怎么来了!”
薛蝌看她俩一个着急过头,一个欢喜过头,忙把话问清,“莺儿,宝姐姐和诸葛先生不在?”
莺儿这才回神,歉疚地望着湘云,“是。姑爷和姑娘两天前就外出了。”
“外出?”薛蝌和湘云惊得面面相觑。这头莺儿和清风请他们进去坐。
二人进屋,小童倒茶过来。湘云哪里坐得住,半点心情也无,拉住莺儿问个不停,“宝姐姐去了哪里?几时才能回来?今天能回来吗?”
薛蝌打量莺儿被问得发懵,解围:“湘云妹妹,你先坐下。等莺儿慢慢说。”
这时,屋内步出一中年妇人和一小少年。薛蝌起身施礼,“诸葛夫人,今日打搅了。”
“舅爷光临,老身有失远迎。”诸葛亮的继母——诸葛老夫人领着诸葛家的小儿子诸葛均见过客人。
薛蝌也介绍,“老夫人,这位是家中远道而来的亲戚,史姑娘。”
湘云报上名姓,老夫人惊讶,“我还当是位公子了!”
湘云急得坐不住,顾不上许多,“老夫人,未知宝姐姐和诸葛姐夫去了哪里?”
“我们也说不清楚。亮儿走前同我们说,农事已完,他要借此机会,外出游历一番。归期不定。”诸葛老夫人内疚,对薛蝌道,“亮儿行事古怪,也不是头一遭了。”
薛蝌谅解地笑笑,迟疑问:“诸葛先生外出也就罢了。姐姐如何一同去了?”
莺儿瞧瞧湘云着急的模样,叹气,“我们姑娘不知怎么想的。姑爷外出也不是稀罕事,这回她倒是陪着一块儿去了。我都劝不住。”
薛蝌听罢,明白诸葛亮外出,游历四方,并无定数,眼下指不定往北还是往南去了。只得作罢,就是可怜了湘云,日盼夜盼跑来了,却扑了个空。
湘云垂头丧气喝着茶,薛蝌于心不忍,劝她:“妹妹宽心。现你知道宝姐姐住处,往后什么时候不能来呢?我们也时时替你留意,宝姐姐回来,一定通知你。”
诸葛老夫人也体贴道:“说是归期不定,年底不回,来年开春芒种前,家里要忙耕种,他们必定得回来的。等他们回来,我一定转达此事。”
湘云有苦难言,这算什么安慰,年底还要两三个月,来年开春更是久远,哪里等得了。无可奈何,苦着脸点点头,和薛蝌一道在诸葛家吃过午饭,败兴而归。
路上还好,就是湘云全无来时的兴致,一言不发。反倒是进了襄阳城,湘云才回过神,苦涩委屈,坐在马背上掉了几滴眼泪。薛蝌劝也劝不住,也奇怪这云妹妹几个州都跑过来了,如何被这一遭打击得如此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 湘云(记仇ing):某年某月某日,诸葛姐夫拐走我宝姐姐,害我白跑一趟,这梁子结下了!
诸葛亮:???
宝姐姐和亮姐夫的去向后续会再提的。
【1】【2】都出自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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