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鸿雁归,一城晚枫红。
长街人来人往,红枫、银杏叶纷纷飘落。薛蝌和湘云并行骑马,两人此前几乎不曾打过照面,但他二人有薛宝钗和薛宝琴牵着关系,一路叙些闲话,也颇为有味,分外亲切。
“这么说,云妹妹过洛阳,访冀州,又在汝南停留,渡汉水,现到荆州。真是奇遇了!”薛蝌和薛宝琴一样,爱四处游历,兴致盎然听湘云说着途中见闻,有几分艳羡,“妹妹真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马踏落叶,发出沙沙轻响。湘云本就遗憾身边乏人分享经历,经薛蝌一捧,愈加得意,甜笑着说:“说起来,我还羡慕你家宝琴妹妹呢!她走过的地方可比我多!”
谈起妹妹宝琴,薛蝌被她挑起思念,凝眸远望,感慨:“云妹妹走过的地方也不少了,能比得过!”
有说有笑,转眼就到薛宅门口。薛蝌勒马,扬鞭一指,“到了。”
说着对上来迎接的门童吩咐:“快去后院通传太太,洛阳那头来亲戚了。是史家的湘云妹妹!”
那门童一听说来客人,二话不说笑得灿烂,连声答应,跑去通报。薛蝌领湘云进门,穿过前厅,就撞上后院快步赶来三个婆子,急急引湘云往薛姨妈房里去。
“太太听说史大姑娘来了,欢喜得不得了呢!”
婆子在前带路,打起门帘。湘云几乎是跳过门槛,撒娇喊着:“姨妈,我好想你们!”
听得女娃娃这一声娇语,薛姨妈哪里还坐得住。只是没料到湘云是一副男孩打扮,猛地一看愣了下,才眯眼笑着过去,扶住湘云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慈爱道:“我的孩子,怎么这样打扮?几年不见,瘦了,也长高些。快来坐下,让姨妈好好瞧瞧!”
湘云挨着薛姨妈坐下,笑吟吟任她瞧着,亲人的关爱她觉得久违了,失落道:“我才听说宝姐姐出嫁了,要我好一阵难过。”
“不妨事。你宝姐姐住得不远。有的是机会见。”这句话倒是提醒薛姨妈,叫来婆子,“哎,正好派人去隆中把姑娘接回来。她妹子来了,她肯定欢喜。”
“没事,姨妈。”湘云鬼点子多,匆忙拦下,“要是没别的要紧事,回头姨妈把宝姐姐的住处告诉我,我亲自找去,要她高兴一回!”
薛姨妈笑着看她,“好,不急。岫烟和香菱倒是在呢,才就让人去叫了。”
“真的!”湘云一个劲拍手,“几年不见,怪想得慌了!”
说话间,邢岫烟和香菱一前一后进屋,岫烟手里还抱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姐妹们早年在大观园情意深重,今日久别重逢,真是恍然如梦。
三人见过。薛姨妈指着岫烟怀里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对湘云道:“这是蝌儿和岫烟的孩子。说来也巧,名字和你还重了一个字呢!”
邢岫烟把孩子送去给湘云看,湘云被奶娃娃可爱的模样逗乐,岫烟温声道:“云儿见过咱们姑姑了。”
“原来这也是个‘云儿’呢!”湘云大笑,想起自己一个“云”,赵云一个“云”,现在又遇上一个“云”,“阿弥陀佛,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众人不解她深意,还当她是在说她自个儿。湘云再看香菱,刚才打了个招呼后,她便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不吭声,歪头对香菱玩笑道:“好姐姐,才几年的工夫,你就不认识我了?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同学诗的情分!”
香菱不禁逗,摆手过来,为难解释:“云姑娘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忘了姑娘呢!”
岫烟怕她拘束,把香菱拉到中间坐下,自己和湘云一人一边,玩笑叙旧。薛姨妈在旁,打量这三个女孩姐妹情好,吩咐婆子:“午饭多做些合口的饭菜,就在我房里吃。”
那头湘云一个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连带着香菱话都多起来。薛姨妈才想起正事,又从薛蝌那儿听了几句,知道湘云是经过洛阳、汝南过来的,发话问她:“云丫头,还没问你,你这是怎么来襄阳的?”
恰好她被岫烟、香菱追问此事,索性大大咧咧,毫不隐藏,只是隐去了当年出走前和探春的对话,只说自己在家过得憋闷,思念姐妹,出来逛逛。把一路的际遇、见闻说了个遍,听得薛家人又惊又叹,比听说书还投入。
“我的姑娘啊,真是吓死我!我是听着就后怕,难为你一个人经受过来。”薛姨妈听罢犹觉心惊胆战,拉着湘云搂在怀里,“幸亏你逢着好人,肯一路保护你。快听姨妈的话,别在乱跑了!往后就在姨妈家里住着,想家了,就回家去吧。”
湘云并不情愿,不好驳了长辈面子,嘻嘻笑着,想打岔过去,“迎春姐姐也在呢。我在她那里也是一样。”
“对了,看我这记性,二姑娘也在襄阳!怎么不和她一起来。”
湘云见这话恰到好处引到迎春身上,且有邢岫烟和香菱在场,于是这才道明来意,“姨妈,我今儿来拜访,一半是为了宝姐姐,一半是是为了迎姐姐来的。”
“哦?这话怎么说?”薛姨妈见婆子丫鬟送饭过来,先把话题搁下,“咱们先用饭吧,用过饭再好好说给姨妈听。”
无法。湘云先在房中和众人用饭。这几年在外过得简朴。在常山时居于山野之家,粗茶淡饭,十天半个月才吃上一顿美餐,还多半是赵云做东请的。后来在汝南过得尚可,但前不久逢上战事,在乱军中颠沛流离,日日吃干粮充饥。今日薛姨妈特地叫人按照从前的口味做的精致菜肴,湘云少不得饱餐一顿,此时连姑娘架子也顾不上了。
用过饭,湘云迫不及待接上话,拿不准薛姨妈的心意,斟酌言辞,把迎春和关羽的婚事告知薛姨妈,复道:“姨妈,我想着,迎姐姐受了不少苦。她一个人伤心,我也帮不上什么。只有求姨妈来帮忙。”
薛姨妈不明她意,捋顺思路,“刘刺史迎刘皇叔来荆州,我们有所耳闻。你是说,迎丫头要嫁给刘皇叔的二弟?”
湘云点头,薛姨妈终究是长辈,想法和年轻人不同,“这事老太太和赦老爷他们知道吗?”
“迎姐姐和关将军写信回去了。说过几天置办好礼物,一并送去许都。”湘云心里着急。
薛姨妈忖度自己和王夫人是姊妹,受这些孩子们尊称一声“姨妈”,凡事多照管是应当的。虽然在外私自定下婚事不十分妥当,但顾虑到迎春是寡妇,家又隔得远,还算情有可原。且总归不是自己女儿,哪里管得了许多,不如做下这个好人。于是安抚湘云,摸摸她的脸,语重心长道:“那就好。迎丫头孤零零在外头,要出嫁了,心里头不安定是有的。你能替她着想,真难怪你们姐妹这么好!”
薛姨妈猜到,湘云来意,无非是要她为迎春做上半个娘家人,撑撑场面,要她不至于嫁得冷清。云丫头平时看上去孩子气,难为她想得到。谨慎地多问一句,“你来姨妈这里,迎姑娘知道吗?”
“没有!我偷跑出来的!”湘云说了许久,打量薛姨妈被她说动,终于端起茶盏来放心喝茶润嗓子。
薛姨妈便暗叹,这孩子做事还是欠妥、一头热。她事先不知会迎春一声,就这么巴巴跑来求人。这里头夹杂着荣府和迎春之间的事,算一层难处。若要放开说,指不定还牵扯着朝廷和刘皇叔、关将军,乃至和荆州刺史刘表的种种关系,又是另一层不很相干但是应当考虑的难处。这就叫薛姨妈为难起来。
迎春这般自己做主出嫁,荣府那头是什么意思尚且不知。大老爷大太太向来不是好相与的。万一他们不同意迎春的婚事,她薛姨妈上赶着以娘家亲戚甚至是娘家人的身份送嫁、吃席,日后被荣府里的亲戚知晓了,要被人家数落多事的,说不定还连累王夫人受埋怨。可湘云又是为她姐姐特地跑来求人,她作为长辈怎好回绝?迎春也确实可怜,自己明知亲戚在城中,缩头不出面,在迎春和关将军那头,也是说不过去。
这一人情顾虑便叫薛姨妈左右犯难。邢岫烟冰雪聪明,在旁看出其中弯弯绕绕,略一思忖,四两拨千斤,婉笑道来:“云妹妹今天该把迎姐姐一并请来的。这样大家说话更热闹。”
湘云原是想给迎春个惊喜,又急于来见宝钗,不曾顾全许多,“是我心急了!迎姐姐这几日也忙。”
“不怪你!好孩子,你也是好心!”薛姨妈得了岫烟这话,稍稍有了余地,拉住湘云的手,叮嘱:“都是亲戚,现又逢到一处,多么不容易的事!回去告诉迎丫头,她若是得空,这几日,不拘我们请她来还是她请我们,大家都要聚上一聚的!”
湘云得了这话,不如她预期那般顺利。好在她向来心宽,且多少回过味儿来,自己怕不是给薛姨妈添了麻烦,不好意思笑笑,“那我回去和姐姐说说。”
“不急,不急。在咱们家多住几晚吧。赶明儿叫你薛蝌哥哥陪你,一道去看你宝姐姐,岂不省事?”薛姨妈殷勤挽留。
湘云原来惦记府中,可望望薛姨妈、岫烟和香菱,心里实在想念得紧,点头答应,“既然姨妈肯留我,我就不多客气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见外话!”薛姨妈招呼人过来,问湘云的意思,“你冒冒失失出来,留在我们家,该给你迎姐姐报个平安,免得她担心。”
见湘云点头,薛姨妈问过刘皇叔所在,示意婆子去通报一声。
且说清早在后院里头,湘云起了玩心,戏耍了赵云一番。待她匆忙走后,赵云反应过来不对,顾不上许多,着人去迎春院里问过,得知湘云并不曾说什么要回许都的话。这一问,倒是把迎春和赵云都吓住。赵云忙叫她别慌,自己骑马出去寻找。
“掌柜的,方便在下打听个人?”
客栈掌柜疑惑,心道今天怎么又来一个不打尖不住店,专门打听人的怪人。抬头一看,呵,来者英武有貌,凛凛威严,和早上那位清秀机灵的少年截然不同,好声好气道:“客官只管问就是。”
“我才在街上摊贩那里打听到,说清早有个骑马的少年进了贵店,匆匆又走了。敢问掌柜的可知那位少年去向?”赵云从府中出来,一路问到这里。
“哦!那位小哥啊!他来问我襄阳城里开当铺的薛家在哪儿。”掌柜的顺手一指,“我给他指了隔壁街上,薛家的当铺,就是叫‘恒舒’的那家。他听完就走了。是否去了那儿,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恒舒……薛家……”赵云念叨着,他隐约记得湘云提过她在荆州有个牵挂许久的姐姐,不知是不是这家的。得了这条线索,总好过没有。赵云谢过掌柜,又沿着路途找去“恒舒典”。
日暮沉沉,湘云在薛姨妈房里和岫烟、香菱相谈甚欢。中间薛蟠还来凑了回热闹。薛蝌负责送湘云过来,午后又去铺子里打理生意,傍晚方归。刚到府门口,远远望见门口一匹白马载着个健壮的青年过来。
薛蝌与他同在薛宅停下。来人犹豫,似是拿不准的样子,在门前稳住马,抬头注视门匾。薛蝌下马拱手:“兄台何事?”
赵云猜此人在府门前下马,府内又有仆叫着“二爷”前来迎接,下马恭声问:“可是薛府府上?”
“是。兄台是……”薛蝌打量来人,并不像是平常所交的文人墨客,更不像纨绔子弟或富商打扮,暗自纳闷。
“在下赵云,常山人氏。”赵云语声洪亮,笑言,“在下有一挚友,今日寻到贵府,不知可在府上?”
薛蝌一听便知他要找的是史湘云。也是幸亏湘云对他闲话过自己在冀州的经历,薛蝌放下戒备,请他入府,“赵兄找的可是湘云妹妹?妹妹今早寻来,现与婶娘和拙荆叙旧。”
赵云随他进去,途中,庭院深深,雕梁画栋,陈设精致,足见薛家富裕。他原先听说湘云是史侯家的千金,还一时无法将高门闺秀与他那个胡闹惯了的云弟联系到一处。今日一见薛府的富贵,乍然有所感触,湘云的确出身不凡。
薛蝌请他入正厅稍坐,欲派人去后院通传。
赵云忙道:“薛公子,云乃外来男客,不便与府中人多见面。就请代云向老夫人和尊夫人致意。只请史姑娘出来见上一面便可。我也好回去同她姐姐交代。”
“好。”薛蝌喜爱赵云知礼,爽快答应,着人请湘云过来。
薛姨妈房里,湘云尚且眉飞色舞,和薛姨妈、岫烟、香菱夸耀她当日在穰山如何夜探来兵,又如何在乱军中找到结义兄弟,死里逃生。听得三个女人家一时入迷。
“就差一点,我就和大哥错过。我大哥单枪匹马过来,和我说‘你去找张三将军的人马,速去!切莫耽搁!你姐姐有我去找’……”
“后来呢?是他找到的迎姑娘?”薛姨妈追问。
外头婆子过来,“太太。”
“什么事?”
“蝌二爷在前厅派人来说,有位姓赵的公子来找史大姑娘。”
香菱浅笑着瞥瞥湘云,再和岫烟对视一眼。湘云一下跃起,乐道:“是我大哥吗?说到他,他就来了!”
香菱和岫烟料到她这反应,一下子两人都笑开,倒把湘云笑个措手不及,兴奋劲消了一半,站着望望她们两个,纳闷:“怎么了?”
岫烟和香菱笑得更厉害,香菱难得这么开心,掩嘴轻轻推她一把,“没什么,别让你大哥等久了。”
湘云猜出她们笑她,冲她们一噘嘴,对薛姨妈道:“姨妈安坐,我去去就来。”
“慢着,等等。”薛姨妈过来,拉住湘云,“现家里我是你的长辈,你家里人又不在身边。这位赵将军对你有恩,我得出去见见,好生谢谢他才是。否则岂不怠慢人家!”
湘云娇笑着,陪薛姨妈出门,“我大哥是个江湖好汉,不会计较这些的!”
“又胡闹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荒废礼数!”
“来了。”薛蝌这一声,引得赵云抬头望去,就见湘云陪着一贵夫人出来,薛蝌代为介绍,“赵兄,这是我婶娘。”
“薛夫人安好。”
“赵将军客气了。快请坐。”薛姨妈仔细瞧着这位乱军突围的赵将军,果然不错,样貌俊秀,魁梧有力,确实不凡。
两下会面,免不了一番客套。薛姨妈言明薛家和湘云的关系,谢过赵云的照顾。赵云一一从容应对,更叫薛姨妈刮目相看,这人不是个莽夫。
薛姨妈知晓赵云与迎春的未婚夫关羽相熟,算是结拜兄弟,“老身派过人去府上通知此事。云儿在我家多住几天,要她姐姐不用担心。赵将军也可放心。”
赵云听这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皆因湘云躲在薛姨妈背后,对他挤眉弄眼。赵云笑瞪她一眼,低头回薛姨妈话,“多谢老夫人。云多有打搅。”
“好说,好说。”薛姨妈这就吩咐下人随赵云一同回去,面见迎春,转达一些嘱咐的话。
“薛夫人,可否让我和云弟、史姑娘说几句话?”
“好。你们谈吧。”
湘云见薛姨妈回头,忙做出正经样子。薛姨妈和薛蝌避到隔间。赵云斜视她,怪声道:“有人不是要回许都?如何一天也没走出襄阳城?”
“大哥!”湘云站起,双手合十,拜佛似的求饶,“大哥在上,受小哥一拜。小弟这就给大哥赔不是了!”
“哎?切莫与我来这招。”赵云起身抬手,拦住要作揖的湘云,背手转过身,“贤弟如此戏弄为兄,几句好话就想遮掩过?”
湘云半躬着身子,被他拦住。见他装模作样转过身去,不面对自己,坏笑着再走到他面前,再施一礼,“小弟是诚心的。”
“依我看,是‘成心’才对吧?”赵云今早被她戏弄得够呛,罕见地和她闹起脾气来,忍着笑又转过身去不看她。
“哎!哎!”湘云见他没反应,在他腰后伸拳打了一下,“见好就收啊。”
赵云原还想看她有什么招数,被她这一下打得笑出声来,转回来。湘云看他发笑,自己也乐起来,两人笑作一团。
笑过后,两下神清气爽,湘云还卖乖,“大哥不生我气了吧?”
赵云笑笑,想起这出闹剧的缘由,敛容,“我劝你回去,也是不希望你再遇险。战场之上,若能顾得上你就是万幸。若顾不上,你有个万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湘云一下跃起,乐道:“是我大哥吗?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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