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柳擦擦眼泪,抽抽搭搭地告诉英姐儿:“奴婢家里原是织户,日子还过得下去。谁知道我八岁那年,爹得了痨病,家里连根整线恨不能都卖了。最后,没法子,只能把我也卖了,不然全家子都得饿死。”
英姐儿听了忍不住叹息,家里好好的,谁会把女儿卖了做奴婢呢?
拾柳接着道:“听说……听说爷要去苏州,奴婢想跟着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家人!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死是活!我走的时候,弟弟才跟猫儿那么大,还抱在娘怀里!”说着,拾柳就又哭哭啼啼起来。
英姐儿听得心里拧得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说不出的不得劲。
她犹豫着拍了拍拾柳的肩头:"爷前脚才告诉我要去苏州,怎么你就知道了?"
拾柳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擦的泪珠子,惊讶地瞧着英姐儿:“爷要去苏州的事,这家里人人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爷会什么时候动身……今儿听说爷已经吩咐下去,要准备了,奴婢才急着来找奶奶。”
拾柳见英姐儿脸上很是难看,有些不安地安慰道:“怎么也要新婚满一月了才走的,不过是如今开始预备起来。奶奶……”
英姐儿心里乱糟糟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拾柳,你先回屋好好养伤吧!这事儿让我想想再说。”
周四郎晚上过了亥时才回了屋。进屋就面无表情,一直避开英姐儿的眼神,一句话也不说,洗漱了就自己上床背对着英姐儿躺下了。
英姐儿犹豫着要不要戳戳他,跟他商量一下白天发生的事情。那些事,那些人,跟走马灯似的晃动着,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那背影一动不动,冷硬得好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英姐儿的胸口,让她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
她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湿润了,真想家啊,真想娘啊!出嫁前娘跟她说的话不知不觉地浮现在耳边:“女儿嫁人,过得好不好,三分靠娘家,三分靠运气,还有四分靠自己。”
娘家靠不上。
运气嘛,如今看来倒不算太坏,周四郎虽然瞧不起自己,可也没有故意帮着别人一起来为难自己。
可就这样一算,十分就已经去了四分半,剩下五分半,自己少了半分,这日子就要过不下去!
原以为自己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守静,没了守静,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可是,现在守静走了,今儿一天之中,又冒出了多少事!
靠自己?可如今的自己,不能写不会算,那些账册就是把在手里也是个睁眼的瞎子!这家里的事一桩桩自己不知道,也不懂;这家里的人,主子们一个个不把自己当人看,下人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就指望着能从自己这里抓些好处去!
原来,让自己过不好日子的人,不是守静!是自己!自己过日子不走心,遇事不知道动脑筋,只知道不管不顾发脾气!英姐儿气得狠狠地自己拎了自己大腿几下!暗骂:“你怎么就这么傻,这么笨!”
英姐儿本来一直盼着周四郎回来。他说过自己有事可以先跟他商量。
她想要跟他商量院子里谁来管事,商量那银票到底怎么回事,商量拾柳是不是可以带着,可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她咬牙忍住了。
英姐儿觉得心口堵了一口气,这口气告诉她,总有一天,自己不会再这么傻,这么笨!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都会咬牙忍住!
这一晚的这些想头,这个决定,英姐儿当时并不知道对自己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
过了很多年,当她回头去看的时候,才唏嘘不已。原来那些改变你一辈子的事情,常常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更可能只是平平淡淡中一个沉默的背影,夜深人静时一个突来其来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英姐儿满面笑容地跟着周四郎进了书房。见周四郎又往书桌前一坐。她站得离开一尺远,道:“四爷,我在哪里练字?”
这个称呼倒让一直冷着脸的周四郎吃了一惊,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就这样远着点儿,对两人都有好处吧!他想了想,站起身:“你在这里练吧,摆得开!”
英姐儿也不客气,自己就坐了下去。
周四郎仍写了“黄英”二字在纸上,站在一旁,他写一笔,英姐儿就跟一笔。周四郎不说话,英姐儿也不说话。
英姐儿学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不瞧着字样子,自己歪东倒西地写出黄英二字了。周四郎瞧了她一眼,这个不闹腾,不搞事的英姐儿怎么有点儿不习惯?
他清了清嗓子:“这两个字学会了?咱们就来学三字经吧。”他伸手取了一边的蓝皮三字经来。
他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头六个大字道:“人之初、性本善。学了这六个字,也补上昨日的份儿了。这本书,日后就归你了!”
英姐儿见这书的字都是三个三个一起的,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四爷!我一定好好学!嗯……我想问一问,有什么法子,不要人教,也能自己认字呢?”
周四郎才觉得她不闹腾,见她又闹腾开了,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有些开心起来:“你又胡扯什么!自来先生教字,都是一个个地教,学生一个个地学。”
英姐儿却撅了嘴道:“那多慢啊!”
周四郎忍不住拿书本“啪”地拍了她头顶一下:“还没学会爬,就想跑了!先跟我说……人之初、性本善。”
英姐儿翻了个白眼,真是死脑筋一个:“那你先讲讲这本书什么意思,然后教我背这本书吧,好不好?”
周四郎想了想能背下这本书,再明白书里的道理倒比认得几个字又强上许多,便道:“这头一句,就是说人生下来本来是好的,初就是一开始……”
英姐儿道:“初一十五……初春,就是开始嘛!”
周四郎一笑:“不错,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那之是什么意思?芝麻?”周四郎闻言忍住笑,也不解释,反倒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是芝麻了?”
英姐儿摇着脑袋:“人像芝麻那么大点儿,开始的时候,性子是和善的……”周四郎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英姐儿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瞧着周四郎。
周四郎莫名地有些难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正正经经地解释道:“这个之,在这里是‘的’的意思。这本书里,还有父之过,人之伦,这都是‘的’的意思。人的开始,本性是善良的。”
英姐儿恍然大悟地指着周四郎的头道:“你之头!”
周四郎想也没想,伸手又把书打在英姐儿头上:“我之手、拿你之书、打你之头!”
英姐儿忙护着头顶:“别动手动脚的!”
周四郎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放下了书本:“在学堂里,先生都拿戒尺打!你乖乖地,赶紧学。”
英姐儿这才不说话。周四郎一气教到“子不学,断机杼。”才道:“你第一次学,贪多嚼不烂,这几日,先把这几句话的意思弄明白了,会背会写了,咱们再学下面的。”
英姐儿闻言一笑,二话不说,利落地站起身,还对周四郎鞠了一躬:“谢谢四爷!那我回去了。”说完,自己把书本纸笔砚台取了,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留着周四郎一个人在书房干站着,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里飘乎乎地,着不了地,这样的英姐儿……实在很陌生。
英姐儿跟香草一前一后,刚踏进外间屋的门,就吃了一惊,屋子里竟然站满了人。
乔嬷嬷,初春,见雪,拾柳,守贤……
看着她们,英姐儿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