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张灯结彩好不风光,坊间不入流的话显然撞不穿这儿的高墙。
哥哥嫂嫂给长远不见的许还琼办了个接风宴,因许还琼正好出生在这个节气,备礼的人都主动往祝寿上靠。
许还琼不知是不是失了记忆,受众人恭贺,神情却总是游离,连兄妹之谊都比从前寡淡许多。
“还琼,是家中的菜不合口味吗?还是舟车劳顿乏得很?”长嫂是今日攒席的人,她瞧许还琼总挂着个脸,不怎么欢喜,免不了教自己在城中大娘子中失了颜面,便担忧地问东问西。
问得多了,菊儿憋不住,要把白日遭人羞辱的事和盘托出。
还是许还琼知道体面,扯了扯她的衣袖,又挑了块桂花水晶糕吃了三小口:“我在临安,最想念的便是家中吃食。”
“那定是累了!都是你两个哥哥,只想着为你接风洗尘谋个好彩头,却不知女儿家身体羸弱。”
无端成为箭靶的许珙偏过头训她:“胡说什么,明明是父亲要你操办的。”
长嫂眉间微微怒意,并不发作:“都一样都一样,大家都是想图个热闹喜庆嘛。”
许珙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怜他这妹妹人如浮萍,父亲要她往哪儿飘她就得往哪儿飘。
罢了罢了,他自个儿也是一样。
“来,吃酒。”许珙拿起酒盏同身旁霍钰的撞了一记。
霍钰出于礼节微微抿了一口。
他不能醉,他这舅舅借许还琼生辰将她接回,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招。
席过大半,有世家子弟借酒起哄,要许还琼在数十份贺礼中挑一最合心意的。那人本想炫耀自己的贺礼是不可多得的巧夺天工,再向许还琼小表心意,可许还琼偏偏点中霍钰送的那一只琼花簪子,万千花瓣才拼出一朵圣洁无暇。
“还是你表哥懂你啊。”许大人顺水推舟,在场的人心如明镜。
霍钰不过是淡淡一笑。
他想舅舅真是得寸进尺。他已搁下婚期,要闻人椿无名无分跟着他,也顾及还琼身体,每每去往临安倍加照顾。
怎么舅舅还是不肯放过,执着得就像娘亲一般,动不动就潜入梦来,要他反反复复发报仇雪恨、一心一意的誓。
如此,还不如将这副躯壳让给他们,由着他们替他去活这一世好了。
就着心中怨怼,霍钰索性将杯中残酒都喝了去。
不出所料,今日之宴与鸿门宴殊途同归。
许大人一句话,霍钰便不能跟着旁人闲闲散散摆袖而去。
既然走不了,不如踏踏实实留下,霍钰因此扬了一脸笑,起身给舅舅、表哥又倒了一番酒。瞧这其乐融融,真想知道最后谁胜谁负。
“表弟,你这架势很有自家人的模样啊。”先出声的是许珙,他抛了个引子,许还琼的长嫂便顺着往下说,“本就是要成一家人的,当初还不是被霍府大郎搅和了去。搅和一回不够,还要搅两回,真是防不胜防。”
言多必失,许珙见许还琼的脸更清冷了,连忙要她闭嘴。
反倒是许大人称她说得对:“有道是事不过三,确实该未雨绸缪,免得又受人钳制。”
“舅舅有何高见?”
“我身在官场,许多事情不便插手。钰儿,纵观家中小辈,还是你最稳重。”
“舅舅实在高看。前些日子遇舅舅同僚求药,听闻舅舅近来与专营停塌(仓储)、解质(放贷)的几位大商贾走得很近。那些人,我可是求见无门。”
许大人定睛瞧他,不急不恼:“自前朝来,便有恤商法令。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至于职权之外的话,我是一句不好多讲。”
“舅舅廉明,是百姓福泽。”
“我对百姓确是无愧于心,可惜——”许大人拖着长音,目光投在了一直不言语的许还琼身上。
“还琼在临安铺子里待得开心吗?”霍钰问她。
许还琼点点头。
“这几日可有再犯头疼?”
许还琼摇摇头,本是不准备开口的,想了想还是问了回去:“钰哥哥可有吃我给你找的药,腿疾是否好了一些。”
“好了许多。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心。”
“我一切都好的。”
两人你来我往,得体有礼,将方才刁钻的场面又缓和了回来。
许还琼的长嫂会看脸色,瞥了许大人一眼,便有勇气张嘴了:“瞧琼妹妹与霍家表弟相敬如宾的样子,多像一对模范夫妇。”
许大人只是笑,并不接话。
反而许还琼忽然变了口吻,既怒气冲冲又夹了些委屈,她朝众人丢出一句明白话:“你们明知我配不上钰哥哥,为何还要接连提起折辱我。”
“还琼,你怎么能这样想!”
“琼妹妹,我们哪敢折辱你。我们是为你好啊!”
顷刻间,整间厅堂都是此起彼伏的劝慰声。许还琼是苦的,但她身边有这么些人,纵使真情假意混作一团,到底还是能凑出几分在乎的。
哪像跪在霍府正厅前的那两个女子,等到月儿升起、明星点亮,都不知道等不等得到旁人的在意。
箩儿攥紧了闻人椿的手,她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闻人椿捡回的,如今报恩报不成,反倒添麻烦,良心实在过意不起:“小椿姐,那大夫不是说你的身子积了不少寒气吗?这夜再黑下去,更深露重,对你身子不好的。”
“江湖郎中,搭谁的脉都能说出不好的名堂。你又不是不晓得。”
“可你同我一起跪,岂不是往自己身上揽错吗。要是二少爷知道了,会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
“若我与他之间能解决,一切倒还有转圜。”就怕他自己也是前有狼、后有虎,保全不得。
“都怪我这张嘴!”情急之下,箩儿自扇一巴掌,“是我犯蠢!明明从四娘、五娘那儿看过那么多女人把戏,竟以为这儿是不同的。到头来还是一样,要谨言慎行、步步算计才好活下去。”
她嘴快,一个字一个字随随便便往外蹦,兴许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闻人椿却听得心头一颤。
“还是沈蕉那厮聪明!”箩儿也不喊五娘了,就如在戏班子时候,颇带挑刺地称其姓名,“便是当年身怀老爷的孩子,也不曾付出一两真心。卷到了金银,得了自由身,立马拿着籍契跑路,连孩子都能拿药打了去。”
“连孩子都不要了?”
箩儿点点头:“她讲这孩子又不是郎情妾意甜蜜蜜生下来的,来了这世间也是受苦。”
“我还一直以为她知足于此呢。”
“当时是谁也看不懂,现在想想她是顶自由的了。”箩儿长叹,随后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小椿姐,要不你也跑得远远的吧。那个叫什么的,对,系岛,陈隽大哥说你在那儿可受人喜欢了,你去那儿呆着。别再同他们一起算来算去!”
“怎么可能啊。”闻人椿当她是天马行空。她如今怎么跑,身上系着霍钰千丝万缕的爱,又能跑去哪儿?
沈蕉她是不曾动心,才能舍去一切自顾自潇洒,可她对霍钰是情根深种无法回头,要她留霍钰一个人受狼虎觊觎、仇恨煎熬,她是万万不能。
箩儿看着她,虽她只言片语,神色略微翻涌,却瞧着比戏词之中任何一片唱段都要情深似海。
“你总是这样好。”
旁人却未必识得这份好。便是嘴上不把门的箩儿,也不忍再劝。谁教她的小椿姐自小就是这个脾气。
不然以她的英气模样、能干劲儿,当年也不至于落得一个驯养牲畜的活计。
半个时辰后,小厮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粗糙的、尖细的,掺杂在一起,像质地不均的拨浪鼓响个不停。
霍钰回来了,后头领着许家兴师问罪的人。
箩儿偷偷向身后瞄了一眼,那乌泱泱一堆人,身着锦缎亮堂堂,却聚在一起,不肯放过她一个粗布麻衣的。
“怎么办啊。”她喉咙颤着,将气氛烘得更可怕了。闻人椿也没料到会是这个阵仗,身后密集的、不断逼近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她踩成刚入府的那个小女使。
那时候,但凡出了差错,但凡有人将矛头对准自己,除了认错认罚,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讲道理的余地。
这个尊卑有别的世道,主人家赏你蜜糖时,你得说甜,主人家赐你鞭打时,你也得说甜。
这次——会不一样吗。
她不晓得。她此刻望不到霍钰的眼睛,只看得到他青灰色的鞋尖。清早出门时,她才在这双鞋的侧面绞了两针,本想给他换一双新的,他却执意不要,说旧鞋才穿得舒服。
霍钰从头至尾只在她身上落过一次眼,便让婆子小厮伺候许家众人坐下。
他料得到的,放任箩儿不管不顾那就不是闻人椿了。可她这样顾及箩儿,还拿自己挡在前头,要他如何应付许家责难。
若是从前,她敢这样强出头吗。
见霍钰幽幽坐着不言语,许还琼的长嫂以长辈身份先发了话:“你们两个跪着的便是白日里乱嚼舌根的奴仆吧,倒是知错的。”
她身旁跟着一位年长婆子,立马跳出来,看起来是说给长嫂听的,实则声音不见收敛:“娘子,你可别被骗了去。她们这种丫头我是知道的,就是逮着好说话的主人家胡言乱语,被捉了就认个错,大不了再流两行泪。想必就是欺着霍家表哥府中人丁单薄,又是不同她们一般计较的,愈发放肆了。”
“是啊。”菊儿跟着帮腔,“白日里她们可不是这副模样。瞧我这半边脸,到现在还红着呢。幸好今日没让我们姑娘落单,否则这巴掌不知要落到谁脸上。”
箩儿想抬头,却被闻人椿死死按住。
她们今日就是吃了“忍”字的亏,若忍下那一巴掌,再将箩儿所说颠倒成戏文故事,哪能如了许家的意。
年长婆子和菊儿见她们只顾低头、一招不应,又撒芝麻一般对唱了好几轮。唱到后来,年长婆子只好使了个眼色给许还琼的长嫂。
“霍家表哥,你瞧这二位女使,似是不甘啊。”
“你们是客,自然该由你们先将是非曲折讲一通。若她们还嘴,岂不成了强词夺理,显得我管束无方,好似连府上女使都能欺了我。”
到了这一句,闻人椿才敢扬头看霍钰。他并未看自己,撑着半边头,眼神不知飘在哪里。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闻人椿似是在霍老爷脸上也见过。
许珙听出霍钰话外音,连忙责备自家娘子:“妇道人家胡扯什么。此回是要为还琼讨个理儿,至于旁的,那都是别家府上自己的规矩。”
“我……”
“箩儿。”霍钰点了名,掩去许珙夫妇自乱阵脚的声音,“既然人家说完了,那你来讲一讲事情经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