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儿早就想好了一大堆话,她甚至为自己刚才自掴的举动小有得意,抬起半边脸,由着那尚未褪去的浅红映上烛光。
她许府得体有家教,打人耳光不照样厉害得很嘛。
“主君,今日我与小椿姐去码头卸了药材,盘点下来,药材竟缺了三成有余,皆是被临安的铺子先征用了去。又听得搬运小厮们传出闲言碎语,我一时气急,当了真,便跟着胡言乱语。谁想这位菊儿姑娘远远听得两三字,便照着我脸上打。箩儿自是铺中的卑贱杂役一个,但外头人怎会在意这个,只知道霍府女使当街被打,若不反抗,由人骂下去,岂不是让府上与我一道坍台。”
霍钰不发声,只将杯盏放回了桌上,发出一声清脆。
“主君,箩儿若是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索性闭了嘴,让菊儿姑娘当众打个痛快便是!”
菊儿此时已是咬碎了牙,但她待在许还琼身边不是一日两日,该忍则能忍。
“胡闹!”霍钰摇头叹息,“你可知缺了药材是因为贵人相求,临时调拨。怎能不知真相便信口开河。我霍府念及旧情,留你于铺中打杂,你却不珍惜,反而搬弄起是非。还琼的名声,也是你能随便污蔑的吗!”
“钰哥哥。”一直垂头不作声的许还琼打断了霍钰的怒气。她提着月白衣衫,裙摆摇啊摇,如鱼儿透光的尾巴游到了闻人椿的面前。
她伸出一根青葱指头点在箩儿的上方:“箩儿姑娘,你只消把白日的话在钰哥哥面前再讲一遍。其余的我不追究,也请钰哥哥莫要追究菊儿。”
霍钰微微点头,不作表示。
箩儿瑟瑟发抖,嚼舌根时逞意气的话哪好搬到这儿来,于是吱吱呀呀半天,愣是没有讲清一个字。
“装什么,白日里嘴巴多利索!还不赶紧同我们家姑娘再讲一遍!”菊儿仗着主子,横插一嘴。
“既然你讲不出来,那——这位姑娘,你来讲吧。”
许府带来的这把刀,终于还是对准了她。
见闻人椿答得迟了些,许还琼还好心好意宽慰:“你不必怕的。我并非要责怪谁,也不会让钰哥哥责怪谁。只是我前一阵不知为何忘了些事情,他们都为我好,什么都不说,可我总觉得空荡荡。今日你们说的,我其实隐隐约约也听过,我就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若我……若我真是那般不堪的,我实在……”她口吻像是完全信了箩儿所说,又愧又哀,怕是下一秒就要飘飘然倒下。
而闻人椿不过定定地瞧着她的裙摆,她平日到底是怎样走路的呀,竟可以不沾一丝泥泞。罢了,也不是能想这事的时候。于是闻人椿抬高了下巴,也不算太高,至少能瞧见许还琼掐着指尖的手。
她手腕纤细圆润,皮肤光滑,似披着一层油脂。这样的手,写字好看,烹茶好看,戴一副紫檀手串便更是好看。
“回还琼姑娘。箩儿当时不过是吃酒后说了胡话,而我想着药材铺里的事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本就没听多少,此刻更是记不得了。至于还琼姑娘失了的记忆,相信姑娘身边至亲至爱真的都是为你好,又何必要为一些下等人的胡话发愁。”
“为我好却未必会说真话啊。可人该有自知之明,不该高攀、不相配的,便是得了也会被人背后说胡话。我实在是不喜欢的。”
闻人椿顺着点了两下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霍钰才开始恶意揣摩许还琼,总觉得她并未失去记忆,反倒像是换了心性。
“姑娘。”箩儿搀上了许还琼,她狐假虎威,亦能居高临下,“小椿妹妹不就是仗着胡话才敢这样对你的嘛。毕竟关于您的胡话都是入不得耳的,关于她的却是好听许多。”
“霍家表弟,这就是那个闻人椿吧。”许还琼的长嫂将话柄接得严丝合缝,她往前迈了几步,直到与许还琼、箩儿的鞋尖定在一根线上。她弯了弯腰,脑袋往东西南北每个方向转了一圈,眼神之好奇、好笑,就像当年来戏班子里瞧珍稀畜生的人。
她瞧够了,淡淡评了一句:“资质这般普通,性情看来也中庸,也亏那些传闲话的人编得出来。但凡见过一面也不至于浪费口舌的。”
“嫂嫂,你不要这么讲。若别人没说错,当年钰哥哥落难,全凭这位姑娘舍身相救。”
“似是有这么回事。那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可也不好学骄纵啊。小椿姑娘,你怕是没怎么读过书吧,我跟你讲,就是前朝的开国元勋里头还有一些恃宠而骄落得杀头下场的。做人还是要守本分。”
“小椿知道。”闻人椿低眉顺目,袖中却隐着掐红的掌心。她大概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被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椿姑娘”喂得喜滋滋。从前听这种话,她都是不过心的,哪像此刻,心都像是被人攥在手心。
“瞧,还算懂事。”许还琼的长嫂拍拍闻人椿的脑门,就似刚刚训完一只听话的狗,要赏一记抚摸,“若心里真是同表面一般,既忠心又听话,那给我们还琼当妹妹帮着理家,其实也无妨呀。”
“嫂嫂,不是说了不要再提此事嘛!”
许还琼半羞半怒,闻人椿却觉得聒噪,巴不得就地生出一道墙,隔开他们许家所有人。
只是隔不开的,她没有爹娘撑腰、哥嫂帮腔,凭自己一人就只能受着。
故而她用尽全力去想些旁的,譬如那个再也没开过口的男人心中在想什么。
他与她成亲的日子是否是为了许府才一拖再拖的。
亦或者——成亲那日,新娘子是不是要换成许还琼。
年长婆子声音浑厚,一下就将闻人椿从放空中拉扯回来。她提点许还琼的长嫂莫要言多必失,点完又说:“这霍家哥儿早就同大人说得明明白白,与这位小椿姑娘是主仆情谊。莫要撺掇,教人平白再生绮思,害人伤心了。”
“怕是小椿妹妹不这么想。”菊儿驳了一句,立马被婆子瞪了一眼。于是那婆子又问闻人椿:“小椿姑娘,你与霍家哥儿可是清清白白的主仆?”
“我与主君自然是主仆。”闻人椿不犹疑,捏着自己的虎口,一记不够便两记。她讲完便劝自己,不必伤心,不必介怀,说过便忘了吧。她与霍钰是什么关系,他们自己知道便好了,要这么些婆子女使知道又有何用。
只是话出了口,还是变成刀子割在了自己心上,淋漓滴着血。
“表哥。”霍钰的声音大不不小,他偏过小半个身子凑在许珙身旁,似是无意问起,“今日不是要为还琼讨公道吗?怎么我瞧婆子女使一个个费心得很,还拾起旧事、替我立起规矩了。当年我落难,也不见她们热心至此啊。”
“妇道人家嘛,没个准头。”许珙耸着颧骨打起哈哈,而后冲许还琼的长嫂招了招手。
那婆子却仍立在原地,朝霍钰拜了拜,讲道:“霍家哥儿,老奴斗胆请命,此番确是要为您和府上重立一番规矩。想当年,小姐是最注重家规家法的,老奴能有今日本事,也是因小姐教导。老奴实在不忍由着您的府邸与她所想背道而驰。”
“娘自小也教了我不少,难不成教我的与教您的还有差别。”
“老奴不敢。只是府院杂事多而繁,小厮女使又多是贫贱愚钝之流。要哥儿一个个教,恐会扰了霍家哥儿的大事。尤其像这些嘴碎的,往后不知要惹出怎样的麻烦。”
“箩儿确实难教,有劳您费心。可要一竿子打死一片……”霍钰轻笑,“难不成许府没有一个半个嚼舌根的?记得小椿的那些闲话传得可是快极了,您当时可有听过,还是讲过?”
婆子不曾料到霍钰竟是这般反应,抖抖索索跪在了地上。她总想着霍钰是那位跟在许梓君后头的少年,万事随意,极少辩驳。想必后院之事他是无心掺和的,不曾想……婆子又将幽深眼神落在了闻人椿身上。
“我如今也不是好欺负的少年郎,就请带话给舅舅,不必为我劳心太多。若是连家宅都不平,也不必再去生意场上搏杀了。”
“主君也是怕您要操心的太多,累坏自己。”
“有表哥和还琼四面帮衬,已是省事许多。”
许珙听自己被波及,连忙喝住不识相的婆子,训道:“天色也不晚了。既然确有嘴碎的,你按父亲吩咐的,就事论事罚了便是。又没头没尾扯些什么!”
霍钰瞧了瞧外头的天,顺着讲:“统共是奴仆间的事,那就有劳婆子留一晚,辛苦教导。还琼身子好了才不久,还请表哥表嫂早些带她回去歇息。”
他这逐客令,下得也是明显。
许珙脸上依旧是事不关己的笑容,他正拱手道着再会。
反而是许还琼不肯轻易离去,抓紧了霍钰的宽大袖摆:“钰哥哥,若我以前真是不堪的。那她们也没说错,不该罚的。”
“还琼。”他柔着声,在她手背拍了拍,“你怎会不堪呢。”
“就是啊。姑娘,她们就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妒忌你呢。”
“琼妹妹,既是命里该忘的,就由着忘了去。何必自寻烦恼呢。”
众人的安慰拥着许还琼渐行渐远。闻人椿的耳朵却得不了片刻休息,只因身旁箩儿叫起了疼。
“小椿姑娘,烦请您也将袖子提提高。”那婆子一视同仁,给了箩儿十下打,接着便要轮到闻人椿。
箩儿本要替她受,被她拦住了。十下打而已,她不仅受得住,还能全程不喊一声疼。
“小椿姑娘倒是块吃苦的好料子。”婆子的话听着实在不像表扬。
闻人椿回房的时候,箩儿还躺在长凳上受竹鞭击打。刚开始,箩儿喊得凶极了,但婆子是打人的个中好手,大抵早就练出了阎罗心肠,下手丝毫不见收敛。箩儿很快就被打得喊不动,只木木地眨巴眼睛,痛的时候,她的眼睛好像会眨巴得更频繁。
“小椿姐,你回房吧。你在旁边看着,我更痛了。”箩儿很勉强地装出一副玩笑样子。闻人椿看得心疼,点点头便转了身。
她恍恍惚惚走在长廊下,月光钻过瓦片缝隙,落下的地方怎么瞧着竟像一只小白狗。
小白狗死的那天,她只能袖手旁观。
今日,照样是忍气吞声。
怀着满腹委屈推开门,便与坐在桌几前的霍钰对上了眼。
“你既然知道箩儿闯了大祸,为何还要护她!”
闻人椿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忘了要叫他“二少爷”还是“主君”:“我怕……我不护着,箩儿性命堪忧。”
“闻人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护她。”他怒意不轻,丢在她面前的笔是他平日喜欢得紧的那支,“你可知你的善心将我害得多难!”